如果不是城主,他們現在一家三口此時應該正在家中小憩,如今正是深秋,天氣不熱不冷,囡囡躺在他和夫人中間,床頭上,夫人的發簪拆下來,頭發依舊像墨染過一樣黑,而床尾放著他給囡囡新做的木頭小馬,囡囡很喜歡。
一切……從天師進城,從那天第一個孩子失蹤後就變了。
不是沒人想過要跟城主拚命,但那個東西是個怪物,那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
韓掌櫃身旁的漢子咳了兩聲,飛快地擦掉嘴角的血。
“阿四,你傷還沒好,先回去吧。”
阿四沉默地搖了搖頭。
一個多月前,他和十多個兄弟一起潛入城主府,但最後隻有他逃了出來。
他身上的傷到現在也沒好,隨著時間推移,阿四已經感覺到自己命不久矣。
“死之前要是能看到城主和那個天師喪命,也不算白活了。”
在場的人不是自己的親骨肉被城主殺害了,就是有親人因為意外,燭火熄滅,死在了怨嬰手裡。
好好的福來城,明明半年前還是繁華熱鬨的,現如今……
希望那個外鄉人真的如他所說的,有什麼法子吧。
韓掌櫃剛這麼想著,隨後眼前就出現了……一個,兩個,三個……
很快,小院都快擠滿了。
進不來的玩家還在後麵熱熱鬨鬨地催著:“前麵的人往前站站,後麵進不去了!”
“彆擠!這院子太小了再擠要擠NPC身上去了!”
“後麵的人彆推了,看不見就踮踮腳!”
“誰踩我鞋??”
韓掌櫃:“……”
韓掌櫃憤怒地拍了下桌子:“我說得很清楚了!你自己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自己來?”仉道安神色平靜,“朋友,你彆忘了,跟城主有仇的是你們,不是我們。我們隻是路過打抱不平而已,你不會覺得我還要聽你指揮吧?”
韓掌櫃怔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
“我自然沒有這個意思,但你們這麼多人,這麼浩浩蕩蕩的過來……你們知不知道,這個店背後的東家是城主!店小二如果跟城主通風報信怎麼辦?你們不要命……”
說著到這兒,韓掌櫃頓了一下,想到了他的同伴傳來的消息。
昨天城主府確實起了很大的騷亂,整個城主府的外牆都被拆了好幾個洞,從洞裡往裡看,能看到連房子都塌了。
這種實力顯然不是來福城的居民有的,那就隻能是這些外鄉人了。
“你們……再打草驚蛇!”韓掌櫃生硬地轉折。
“不會通風報信的。”解方澄說。
“為什麼?”韓掌櫃問。
解方澄看向人群,喊:“後麵把小二端過來。”
“端”這個詞用的有點奇怪,但很快,韓掌櫃發現這個詞真的十分寫實。
已經昏倒的小二從人群上方被接龍端過來,很快端到了解方澄頭上。
解方澄擺手:“端回去吧。”
小二又回去了。
韓掌櫃:“……”
他們這些人就像是地下的老鼠,已經習慣了躲躲藏藏,躲避城主的注意,已經很久沒見過這麼囂張的人了。
“但……也,也不能這樣吧?”
仉道安推了推眼鏡:“適應一下,以後會經常看到的。”
韓掌櫃:“……”
韓掌櫃問:“所以你到底有什麼想法?”
“你能動員多少人?”
韓掌櫃估計了一下:“大概兩百人吧。”
兩百人,聽起來很多了,但……
“不夠。”仉道安飛快的給它直接乘了個平方,“五萬人,有嗎?”
“五萬?!”韓掌櫃驚了一下,隨後立刻搖頭,“沒有,城裡都未必有這麼多人!”
“好,那城裡剩下的人,能都動員起來嗎?”
“你到底想做什麼??”韓掌櫃眉頭緊鎖,“你不會是想要發動全城的人去,去跟城主拚命吧?這不可能的!你們應該也見識過他的厲害了,我們這些人就算人數再多,在他麵前也是無能為力!”
“是要你們去拚命,但不是去跟城主拚命。”仉道安開口,“你們孩子的屍骨,大部分都在湖裡對吧?”
韓掌櫃還沒說話,他帶來的一個同伴就立刻應道:“對!”
韓掌櫃轉頭看他。
“韓大哥,我寧可跟城主拚了!這日子我真的過不下去了!我家裡隻剩我自己了,如果不是為了看著那畜生被千刀萬剮,我也早投湖去跟我爹娘,跟我弟弟作伴去了!”
韓掌櫃張了張嘴。
這時,他身後,仉道安的聲音傳來。
“你們就沒有想過,讓親人入土為安?”
眾人一怔。
“城主和他的兒子——就是吸了全城孩童的血,現在正在長大的那個怪胎,他們現在在城西的湖裡。”仉道安聲音很輕,“這樣的劊子手一丁點愧疚也沒有,明明湖裡沉著那麼多屍骨,他們卻能住得心安理得,悠然自在啊。”
“你們到底要怎麼做?”
“城主,我們可以對付。但湖裡的城主我們無法對付,所以需要你們將湖填平,也是讓你們的親人有安居之所。不過你們也看到了,我們隻有這麼幾個人,在填湖的過程中可能無法照顧到每一個人。”
韓掌櫃沉默了。
仉道安這話他聽明白了。
城主縮在湖裡不好找,而且那地方是他的大本營,這些人沒辦法去湖裡將城主殺掉。
填湖,將城主逼出來,他們就能自在的動手了。
但那個湖那麼大,要填上需要的時間不知道有多少,填湖過程中,城主和天師隨時有可能從湖裡冒出來攻擊他們,很有可能施救不急。
“如果……城主在還沒填好湖的時候跑了,你們沒有攔到呢?”
“不會的。”
仉道安說道:“等你們開始填湖的時候,湖邊,一直到城裡,各個角落都會有人。”
韓掌櫃睜大眼睛:“你……”
這不僅是要他們填湖,還要他們當第一道圍牆啊。
“沒有任何一場抗爭是不需要流血就能取得勝利的。”仉道安靜靜說道,“這是戰爭,流血是必然的,隻看你們有沒有那個決心。”
韓掌櫃還沒說話,剛才說話的人便立刻回應道:“我乾!哪怕死之前我隻能給湖裡灑一捧土,我也乾!”
阿四又咳了兩口血,也開口:“算我一個。”
“我也是!我也要去!”
很快,韓掌櫃帶來的人便紛紛舉手。
韓掌櫃轉過頭來,死死盯著眼前的仉道安。
“如果我們把湖填平了,把城主逼了出來……你們真的能殺了他們,對嗎?”
仉道安點頭。
“真的?”韓掌櫃問。
一直倚在角落裡的解方澄站直身體。
“這樣吧,給你們證明一下。”
“怎麼證明?”
解方澄把棒球棍掏了出來:“這客棧中間是不是有個天井?”
“對。”
“馬上就沒有了。”解方澄說道。
.
等韓掌櫃腳步虛幻的從客棧出來……是個人腳步都要虛幻。
大家感覺剛才簡直像在做夢。
解方澄也沒做什麼,他就是直接把一棟樓推進了井裡。
跟灌那種香腸似的,井口太小,他就站在旁邊,手裡的棍子當筷子,幾筷子下去把已經被打的支離破碎的樓整個給填了進去。
就這還沒完,井口也被他拆了。
井裡的怪物本來還嘶吼兩聲,解方澄臉往井口一湊,下麵刹時寂靜一片,簡直跟見了鬼似的。
“這人……實力也太強了吧?這還是人類嗎?”
“管他是人類還是怪物,隻要能打死城主讓我報仇,哪怕城主死了之後他要殺了我我也認了!”
“韓哥,咱們信了他吧!”
“對啊韓哥,趁他們還在,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韓掌櫃看著周圍這一張張充滿希望的臉,感覺一陣恍惚。
他很久沒見過這樣的表情了。
韓掌櫃看向四周冷冷清清的街道。
雖然街上一個人都沒有,但他知道,這一扇扇關著的門之後,等待著同樣的一雙雙眼睛。
“好!”韓掌櫃手指微微顫抖,他大口的呼出兩口氣,“小秦,你去把今天發生的事情通知城南,開陽去城北,阿四跟回弟去城西,我去城東。”
“就今晚!通知大家,帶上火把和紙錢。我們去,”他喉結滾動,“去……見湖裡的家人,去告訴他們,等城主死了,等湖水乾了,我們一定帶他們回家。”
.
是夜。
天上烏雲漂浮,遮住了月亮和星星。
城西湖邊,十六個玩家在湖邊站著,仉道安雙手插兜,看著湖麵。
他身邊,聶雙雙正在傳授給李嬸一些通關副本的技巧,什麼第一天怎麼怎麼樣,第二天怎麼怎麼樣。
解方澄在旁邊聽得哈欠連天,沒一會兒聽到哪一句,持有不同意見的加入了討論。
“我覺得最方便最快捷的方式還是打死BOSS,打死之後就通關,你們這天天解題解題的……呃,雙雙你還會解題?”
聶雙雙氣急敗壞的掐他:“我怎麼說也是通關過一百多個副本的人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我不會解題我怎麼通關的???”
解方澄前後搖晃,不耽誤他發表自己的看法:“我覺得你跟我是一個風格啊!”
聶雙雙:“……”
聶雙雙吼:“我才不是暴力狂!”
解方澄鬱悶。
這姑娘到底對她自己有什麼濾鏡啊,她這還不暴力啊?
其餘玩家現在也都知道湖裡有什麼了,有幾個大著膽子站在解方澄和聶雙雙身後,這是想著聽聽通關技巧的。
也有幾個站得遠遠的,還時不時隱晦的交換一個眼神。
他們都是那天在東麵的小樓上,最後承諾欠下高額費用後才被救回來的。
雖然積分說是交了,但大家心裡多少還有不滿。
像孫言,他就是最不滿的一個。
那些不知死活還不知感恩的新人也就罷了,他怎麼說也是個老玩家啊!
平時在一級本裡,他這種有點實力的老玩家那都是被捧著的,到這個本裡倒好,不被捧著就算了,還吃了那麼大的虧。
一想到自己承諾要交的那些積分孫言就肉疼。
此時天這麼黑,他離湖邊又遠了兩步,隨後看了眼同樣漆黑安靜的城裡,有些幸災樂禍。
這仉道安來了之後就一臉勝券在握的樣子,下午的時候在客棧後院說得那叫一個好聽。
有什麼用?
人都是自私的!
韓掌櫃他們是家裡有孩子死了,所以願意來填湖。
城裡這麼多人……就算,就算家家戶戶都跟城主有仇,那有仇就一定要報嗎?
孫言在這遊戲裡見多了,有仇算什麼?隻要能好好活下去,有仇也能一笑泯之。
保住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現在,這人還帶著這麼多玩家一起來湖邊,這要城裡一個人都沒來,那真是好笑了……
這麼想著,第一點微弱的光在城門口出現。
是韓掌櫃。
他穿著一身素白的壽衣,左手舉著火把,右手拿著纏繞著紙錢的哭喪棒,第一個出現在了城門口。
囡囡沒了之後,嶽母很快便傷心的投湖了,嶽父緊跟著也去了。過了不久,強撐著的夫人也離世,他也是孤家寡人的一個。
很快,第二點火光,第三點……
遙遙的,從城中便能看到,整個城裡都亮了起來。
一點接著一點的火光,像是一盞接著一盞的燈火點燃了整個來福城。
無數的點點燈火最終向著城邊湧來,像一條火焰彙成的路。
這條路鋪到了城裡每一戶人家。
韓掌櫃終於走到湖邊跪下,他身後,是一個接一個的,伏在地上的素白壽衣,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此刻岸邊,悲聲悸動,火光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