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遊客他並不認識,不過卻令他感到十分親切,所以顧平生開口和他聊了起來。
“……老板說,規則用來保護人,堅定自我和對外的認知。”
顧平生摩挲著藍底白字,語氣有點沉重:“但對於意誌力薄弱的人來說,這些規則反而會變成心理暗示,成為他們的催命符。”
桃花眼慵懶地看著他。
身後的嘈雜聲突然變大,顧平生轉頭看了過去,發現其他同事拿起了電擊棒,將同事b團團包圍,那架勢好像是在逼人做出選擇。
同事b不斷地搖頭,似乎不肯接受這個現實,哭鬨不停。
其他同事沉默地看著他,眼裡有不忍,有悲傷。
但他們沒有退開。
顧平生突然生出了一股莫大的哀傷:“他會怎麼樣?”
桃花眼回答他:“他的結局不外乎兩條,就寫在你的員工手冊裡。”
顧平生愣了下,他在身上摸了摸,從衣服的夾層中拿出了黃皮的員工手冊。
翻開第一頁,有這麼一句話寫在最頂端。
-我們堅信,我們存在。
不知道為什麼,簡潔的八個字卻讓顧平生感到了心口一痛的哀悸,微微吸上一口氣,繼續往下翻。
裡麵的內容和《遊客須知》裡有大量重合,比如遊樂場裡沒有兔子,也沒有鬼屋,員工穿黃色製服,不能進入霓光燈區等。
但翻看到手冊的最後一頁時,他霎然停了下來。
《瘋兔子遊樂場員工守則》
-如果你看到了兔子,並且出現了頭暈眼花、耳鳴等情況,保持冷靜。如果在此之後,你的症狀沒有緩解,所看到的世界變成了紅色,那麼,也不要害怕。
-忘記前麵所有的守則條例,將手裡的工作交給其他同事,他們會妥善幫你處理。儘可能快地跑向霓光燈區,在路上,你會發現一幢鬼屋。
-如果你走進鬼屋,你將以彆的形式存在,成為鬼屋的工作人員。
-如果你堅持進入霓光燈區,你會看到絢麗的光彩,然後,獲得永恒的安眠。
寥寥數語而已。
卻讓人心都開始發顫。
顧平生捏住紙頁的指尖有些不穩,桃花眼在旁邊繼續說道:“這所遊樂場每年都會招聘大量工作人員,不過鬼屋的規模一直都沒有得到大範圍擴充,可以說老板在每次員工上崗前的演講都做得很到位。”
“這個遊樂場的老板比較民主,我要是老板,直接讓他們不顧一切跑進霓光燈區。”
他的語調仍舊懶散,不過眼神卻格外深邃,隱晦著不知名的情緒:“不過,能勉強維持住如今的局麵,除了老板在努力動員以外,員工自身的信念也占了很大的原因。”
“你猜他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那邊的同事b從地上爬了起來,臉上還有未乾的淚,仍舊在哭:“我不想死啊…娃兒說想吃肉包子,老婆讓我再買兩瓶酒回去,爸媽今天要來……我……”
其他同事撇開了頭去,不忍心和他對視。
就是這個時候,同事b驀地推開身前人,朝著霓光燈區的方向跑了過去。
顧平生想也不想地跟上。
不遠處的空地上方突然出現了一大片烏雲,烏雲之下,陰氣森森的鬼屋赫然屹立,數不清的笑聲交雜在一起,嘶啞難聽,好似在傳達著盛情的邀請。
同事b的腳步停住了,活著的希望讓他心跳加快,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忍不住走進去。
但是他想起了他尚且康健的爸媽,想起了他如花似玉的老婆和天真可愛的孩子,想起了老板所說的,“鬼屋擴建,遊樂場淪陷,災害將蔓延世界”。
同事b朝向鬼屋的腳硬是給扭了回來。
他一路向前,就像他在幼兒運動會上為了讓孩子在其他小朋友麵前掙臉那樣使出了全身力氣,衝進了霓光燈區,倒在了道路中間。
追過來的顧平生瞳孔一縮。
在他的視野中,同事b失去意識的身體散發出淺淺霓光,從腳尖開始,整個人化為齏粉消散在半空,那些粉末也帶著光。
在他倒下的不遠處,一束燈光乍然亮起。
同事b的腿消失,這束光便由點構成了一條彎曲的線。
同事b的上身消失,這束光由線勾勒出了麵。
同事b徹底消失了,留下一棵發著光的樹。
霓光燈區有著各種形狀的燈,如今這些燈的光彩交相輝映,煌煌耀眼,在黑夜裡亮若白晝。
它們一起構建出遊樂場內本不該存在的安全區。
傷感的情緒積壓在胸腔中,顧平生腦子裡接連蹦出幾個念頭。
——這也會是我今後的歸宿,是我身為遊樂場工作人員的職責。
其他工作人員陸陸續續地跟了過來,他們站在很近的地方,如同注視著同事b一樣,緘默無聲地注視著顧平生。
他們齊聲問。
“你看見兔子了沒有?”
看見了。
“你的眼前是不是紅色的?”
顧平生的眼睛閃爍了一下,他看見鬱繼變成了巨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喉管被刀割破,血液迸濺,嘩啦啦從天空落下。
自此,視野一片血紅。
同事們又說。
“去吧,我們早晚都會死的。”
“沒什麼可猶豫。”
“這是我們的職責。”
“為了災害不擴散,為了家人的安康。”
背後沉默的視線化作數雙無形的手,推動著顧平生。
顧平生朝霓光燈區走去。
臨近門口的時候,心跳速度越來越快,快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呼吸之間,都好像有重錘砸在心口。
不對。
違和感在放大,顧平生刹住腳步。
他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從虛無的感情中脫離出去。
有什麼地方不對。
意誌開始嘗試掙紮,試圖掙脫。然而就在這時,周圍場景倏然褪色,有個聲音在問顧平生。
“你一直都這麼冷血?”
“這麼感人肺腑的一麵都不足以讓你感動?”
“那麼,如果是你最看重的孩子死在麵前呢?”
聽到最後一句話,顧平生心跳狠狠地漏了一拍。
他下意識地去捕捉聲源,轉頭卻發現自己回到了單人宿舍裡。
兔子吃完了眼珠子,現在換了一隻手臂在津津有味地啃,那隻手臂上遍是青紫色的屍斑。
顧平生餘光瞄見了桌子拐角的一抹藍白色校服。
……他僵硬地走了過去。
紅到發黑的腐血在地上盤踞成一灘水窪,顧平生的鞋子踩上去,發出啪的清脆聲。
他近似遲鈍地垂眸,看著地上沒有一絲呼吸的少年。
那雙總是帶著孺慕和信任的眼睛被挖了出來,單邊手臂遭到了暴力撕扯,半截骨頭耷拉在地上。
少年的身體被撕咬得不成人樣,地上是瘋狂掙紮後的痕跡,難以言說的痛苦覆蓋在那張尚且青澀的臉頰上。
顧平生耳畔嗡鳴不斷。
他聽到了自己逐漸加重的呼吸。
感覺到顧平生的意誌力出現了動搖,兔子得意洋洋,它把手臂換了一邊,開始啃手指頭。
陰影從頭落下,顧平生站在它後麵,泛著金色的瞳孔盛滿了無機質的冰涼。
兔子感到膽寒,它回頭。
修長有力的手掌驀地壓下,狠狠地掐住了它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