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楚門裡麵的情況之後,他們倏然睜大了眼睛。
那哼哧哼哧痛苦掙紮的聲音,正是由房子裡唯一的老人發出來的,將領在一天之前還給這片地方分發過物資,見過老人並不怎麼精神但還正常的模樣。
然而現在,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個周身纏著破爛布帛的“怪物”。
膿瘡遍布在他的臉上、手腳上,蔓延至身體各處,被壓破之後流出一陣黑紫的膿血,從布帛的表麵滲透出去,凝結成了一塊一塊臟汙的結塊。沒有被布帛遮蓋住的地方,更淌著混合了腐壞血肉的黃色濃水。
老人下半身在床上,前半個身子卻趴在了地上,他是摔在了地上,可卻顧不得疼痛,皮包骨頭的手顫顫巍巍地朝著前麵夠去。
在他的手前麵,顧平生看到了半個摔碎的水壺,裡麵的水灑落在了地上,隻有半塊可憐兮兮地還殘留著一點的水。
看到這可怖又惡心的一幕,眾人倒吸了一口涼氣,經不住吞咽唾沫,恐懼那膿瘡生在自己身上的可能。
身邊的顧平生卻毫不猶豫地動了。
將領驚慌出聲:“殿下!王子殿下,不能過去——”
顧平生已經將老人給攙扶起來了。
他再轉身,伸手把那盛著水的土瓷片撚起,遞送到了老人的嘴邊。
老人哆哆嗦嗦地喝到了那一口水,終於從那瀕死的難受中掙脫出,看到顧平生的第一句話卻是:“你怎麼來這兒啊?”
因為顧平生的身體被厚厚的布帛所阻隔,老人並不知道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是誰。
他眼睛有點看不清,模糊地看到了顧平生身後的一大堆人,以為對方是上門查看情況的將領,無力的話裡滿是悲傷:“我感覺到了,我快要死了,回歸阿西卡莫的大地,你們不用再費力送東西過來了。”
“大人們,你們都是好人,不用再照顧我了。”
前來調查瘟疫一事的將領得到了菲羅斯宰相的示意,知道這一場瘟疫的起源不簡單。而自己是瘟疫源頭這件事,對老人來說太過殘忍,將領也沒忍心告訴給對方。
“快走吧。”
老人用他那沒有什麼力氣的手,推了顧平生一把:“走吧……”
聽到這話,將領就想要將顧平生給抓回來,不因為彆的,隻因為那膿瘡看起來太過恐怖,他害怕顧平生也給感染上。
但是顧平生躲過了將領伸過來的手,再次動作,居然是將老人給打橫抱了起來。
“你們都讓一讓。”
顧平生主動抱起身上滿是膿跡的老人這件事,讓眾人的心中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他們不約而同地給顧平生讓開了道路。
顧平生看向其中的治愈係玩家:“給大家都施加一個增強免疫的buff,讓他們把這附近的居民都給帶到外麵的廣場上前,注意過程中不要接觸到其他人。”
一路走來,玩家們也在謹小慎微地檢測這場瘟疫對他們的影響,或許是因為這個副本的組成難度並不包括這場瘟疫的出現,隻靠玩家自身強化了體質的抵抗力,足夠讓他們免受瘟疫的感染。
但即使知道自己不會有事,和接觸到身體流膿的重症患者,那對心靈的考驗也不是一個量級的。
看著麵不改色做這件事情的顧平生,他們瞬間敬佩得無以複加。
玩家們照著顧平生的命令,沿途隻要是看到病得比較重的人,無一例外,都給拉了過去。
而這些身染上重病的人,沒有力氣跟隨之前的大部隊,也不知道顧平生剛才懲戒了散播謠言的人。看到氣勢洶洶朝著他們走過來的玩家,陡然想起過去出現的那場大瘟疫之中,為了抑製住瘟疫的蔓延,上位者會直接屠城。
而眼下,他們以為自己即將被處理了,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拚命地反抗這些玩家想要把他們給帶走的玩家。
玩家們滿腦子黑線,費儘力氣才把這些驚慌失措的人們給按捺住,他們沒有顧平生那樣的耐心,近乎是拖拽地把人給帶到了。
因為那粗魯的舉止,得病的人更加堅信自己要被處理掉,絕望不已地說道:“大人,大人,你放過我吧,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很好,我根本就沒有得病,求你了大人!”
在完全得不到回應之後,人們哭泣起來,為自己愁雲慘淡的命運哀悼。他們用痛恨的目光搜尋四周,想要找到這一舉措的主使者,卻看到了抱著重病老人的顧平生。
沒有特效藥,沒有專治疫病的醫療專家,由於對瘟疫不夠透徹的認知,人們甚至隻能用瘟疫一詞,籠統地稱呼這場疫病。
說實話,按照阿西卡莫現有的這些條件,即使是顧平生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有效地解決掉這場瘟疫。
所以他需要兵行險招,得到神殿裡的力量來化解這場危機。
見顧平生兩隻手都騰不出來,蹲在顧平生腦袋上黑貓舉起爪子,唰唰兩下,擋在顧平生臉上的布帛就散成幾塊,掉落在了地上。
看到有著不俗容貌的俊美青年,被帶來的居民們又是一驚,嘩然不絕。
正準備說話的顧平生眉頭微微跳了一下,瞄向頭頂的黑貓。
黑貓似乎知道他的無言以對,懶散地笑了兩聲,毛茸茸的尾巴如手掌一樣勾起,溫柔地拂過顧平生的臉頰:“我的小顧老師,現在可不興打白工了,無償的舍己為人咱們不做,知道麼?”
“這麼好看的一張臉,必須得讓他們好好地記下來。”
顧平生歎氣:“讓他們記住我有什麼用?”
“有大用。”黑貓悠悠笑道,“知道你的人越多,仰慕你的人越多,供奉你的人越多,你的力量核心湊齊之後,能夠展現出來的力量就越大。”
顧平生小小地琢磨了下,一言難儘地說道:“還要人供奉,難道我也是個神?”
他之前就隱約有這樣的感覺了,畢竟他能夠響應人民的祈盼,怎麼想都覺得有點匪夷所思。
同為神的邪神小黑貓忍不住拿爪子拍了拍他的腦袋,乾什麼這麼一副嫌棄的語氣。
被貓不忿地拍腦袋,顧平生有點忍俊不禁:“好啦好啦。”
是神也好,不是神也罷,那些都不重要。
顧平生想要去做的事情不會有任何的改變,就算是山崩地裂,世界坍塌,也動搖不了他的意誌和決心。
自從老人得了疫病之後,他已經有好幾天沒有見到過外麵的太陽了,明晃晃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經不住恍惚地問顧平生:“年輕人,我這是在哪啊,是已經死了嗎……”
他動了一下,手無意摸到自己腿上的膿瘡,再看顧平生白淨的臉,刹那間清醒了,升起一股誠惶誠恐的慌亂。
“你怎麼敢不帶麵罩碰我,快,快放我下去,彆讓你也染上了病啊!”
即使是外人看來,這也是極其割裂的一幕。
細碎的布帛若鵝羽紛飛,展露在他們麵前的是一張俊雅的臉。
不同於阿西卡莫的人那樣輪廓分明且深邃的長相,眼前的青年有著細膩溫潤的麵孔,灼烈的太陽給他的身上鍍上了一層燦爛的光暈,抬眸看向眾人的時候,仿佛有一陣春風拂過滋潤他們的心田。
這樣俊美的人兒,卻托抱著一個身上長滿了惡心瘡傷的老人,怎麼不讓他們為之愣神。
在眾感染疫病的人們,恍惚以為青年的身上在發著光。
末了兩秒後他們再看過去,震驚地發現剛才不是自己眼花,青年真的在發光!
黃金一般耀眼的金色光芒如風一般環繞在顧平生的周圍,一縷連著一縷,像是嬉笑的精靈,撩開青年散碎的額發,又悠哉悠哉地跑到了那些病人的麵前。
人們蹲坐在地麵上,好奇地看著這些活潑可愛的金色小精靈,有人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來,小心地用指尖去觸碰它們。
光芒刹那綻放。
人們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在心跳劇烈的起伏間,沒有感受到任何疼痛,反而是無限的暖意讓他們倍感舒適。
他們睜開眼來,倏然瞪大眼睛,看到了令他們畢生難忘的一幕。
金色的線條跳動在陽光下,於他們來說已經是從未見識過的美景,但在青年的四周,金線勾勒出了一條條璀璨的黃金河流,宛若天上的銀河,映著繁星點點,朝著他們奔湧而來。
人們被衝刷得暈頭轉向,滿目都是青年融入了那璀璨的光輝,顧平生在此時開口。
他的話裡沒有過多的剖白,嗓音有著一陣神秘的古樸味道,仿佛從遙遠的天際傳來,曲回悠長。
“退去吧。”
周邊城鎮的居民們,不像王都的人民這麼好運,可以看到顧平生施展神跡降下雨露。
可是在這臟亂擁擠的廣場上,他們看到了另一場神跡!
隨著青年念出那三個字,金色的河流湧入了他的身體裡,仿佛真的驅逐了他們的病灶,人們感覺失去的力氣和精神在恢複,窒悶的呼吸重新變得通透,就連身上那些惡心的瘡口都在緩慢地愈合。
無人不臣服於這奇跡般的一幕,其中以與顧平生相較最近的老人感受最深。
他好似被一股暖流包裹住,忘記了言語,忘記了自我,雙手發抖地高舉起來,看到自己完好無損的皮膚,忍不住熱淚盈眶。
顧平生將老人放了下來,笑著說道:“現在您知道自己在哪兒了吧?”
老人在震驚中想起,顧平生是在回應他先前的話。
他立時激動得語無倫次:“親愛的大人,您是誰,我能知道您的姓名嗎?”
顧平生彎了眉眼:“當然,我叫刑嘉更。”
刑嘉更。
經過那麼多天的流言傳播,站在這裡的人們已經對這個名字耳熟能詳,消息滯後的他們,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詫異地說道:“刑嘉更,不就是那個冒充神使的……”
話音未落,隻見站在廣場的青年,驟然倒了下去!
人們猝不及防,霎時間慌作一團。
“大人!”“發生什麼事情了?”“天啊!”
黑貓怎麼可能讓顧平生就這麼摔在地上,長長的尾巴伸出去,如突起的風浪托起青年沉重的身體,讓人完全沒有受到任何碰撞的躺在了地上。
其他人因為過於忙亂,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
被厄爾扶在懷中的青年,此時臉色蒼白到了近乎透明,原本帶著盈盈笑意的眉宇緊皺在一起,高揚的頭顱無力地垂落下去,眼睛緊緊地閉著。
老人不知道該請求誰,死死地拽住麵色焦急的將領,慌忙問:“大人啊,這位大人是怎麼了,他為什麼會突然倒下去?”
黑貓偏著腦袋想了一秒鐘,抬起小爪子,在顧平生薄削的嘴唇上輕力按了按。
昏迷中的顧平生,喉嚨中直直地湧上了一股番茄醬的甜味,經不住嗆咳了一下。
他這悶聲一咳,猩紅的血液順著嘴角淌下,在蒼白的臉上更顯得刺目。
廣場上還站著之前發起動亂的人民,他們擁上來,直視那單薄的身軀,仿佛自己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一塊脆弱的琉璃玉。
對散播謠言者果決下達殺手的顧平生,施展神跡宛如神明臨世的顧平生,人們好像被顛覆了世界觀,完全無法將躺在那一動不動的青年,和前麵兩者聯係在一起。
眼見顧平生嗆血,一個個的更是心驚膽戰。
“大人吐血了!”
“王子殿下是不是受傷了,到底是誰做的?”
“古神在上,快去找醫師過來啊!”
“夠了!”
厄爾終於忍不住爆發了。
他知道顧平生有自己的安排,在來的路上還給他們打過預防針,說自己可能會出點問題,可能會昏迷過去,讓他們不用擔心。
厄爾咬牙切齒,卻也小心翼翼地給顧平生擦著血跡。
不用擔心,說得簡單啊,看著突然變成這樣的顧平生,他怎麼能不擔心!
少年滿眼通紅,望著圍觀的人群,字字帶著狠意。
“還好意思問是誰做的,如果不是為了救你們這群不知好歹的人,他怎麼可能變成這樣。”
眾人心裡一驚,隻聽少年繼續說道。
“為了給你們這塊破爛地方降雨,他違背規定受到了神明的責難,走下祭台都需要被人攙扶,在床上躺了足足兩天兩夜!”
“好家夥,沒有得到你們的感謝就算了,一醒來就是一堆人責堵在門口責罵他是導致瘟疫的罪魁禍首。”
“更好笑的是,他沒有怪那些人辱罵了他,一聽到有瘟疫發生,馬不停蹄就趕了過來,滿心隻想著救人。結果辛辛苦苦到這裡之後他又得到了什麼?得到了一堆不知所謂的人,對他喊打喊殺!”
厄爾隻恨不能將這些人暴打一頓:“他欠了你們的嗎,啊?!”
“他又不是活在阿西卡莫,沒有喝你們的水吃你們的飯長大,沒有享受過任何身份地位上的特權,你們憑什麼要求他做這麼多。憑你們弱,憑你們得了病?不去找害了你們的人撒野,專欺負善良的人?”
“什麼狗屁神使,什麼狗屁王子殿下,你們有人尊重過他?踏馬還不如一個普通人,管你們去死,該死哪死哪,彆過來臟他的眼!”
厄爾說的話,宛如重錘狠狠地敲打在了這些人的心中,特彆是差點就傷到了顧平生的那幾人,他們現在的手中已經沒有武器了,卻好像抓著塊燙手山芋,狠狠地痙攣了一下。
有人嚅囁嘴唇道:“我們不知道……”
他們不知道顧平生犧牲了這麼多,隻看見人迎著動亂仍舊平靜淡定的身姿。
可是現在想一想,似乎在見到顧平生的時候,對方的臉色就不太正常,比正常人要白一點,下馬的時候,還需要人攙扶。
為什麼他們之前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
王子殿下並非降下瘟疫,那些都是不軌之人散播的謠言。
王子殿下心疼阿西卡莫的人民,不惜受到責難,也要降下雨水。
王子殿下不是神使……夠了啊,怎麼可能不是!
哪有惡魔的使魔能有如此神聖的光輝,哪有邪惡的人將自己傷到吐血,也要治療他們的身體!
無限的愧疚如同烈火燒灼著眾人的心,最開始過激的幾個人,當即給了自己狠狠的一巴掌。
他們跪在了地上,懊悔得難以呼吸。
而隨著顧平生一同趕到城鎮上的暗線們,也將這一幕收納眼底,一時間興奮得不行。
戴維主教讓他們是伺機擄走的人居然自己把自己放倒了,這可真是個天賜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