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記憶?”
小孩瞪大了眼。
他對自己的身體心裡有數,就算沒有這一回,冬日裡他生病也是常有的事,賈珠並沒有太在意。
【當然如此。】
賈珠皺起了小眉頭,嫣紅的小臉上露出幾分不虞。
他不喜歡記憶裡梁九功對待允礽的態度。
賈珠對梁九功沒什麼感覺,隻是從記憶裡的態度中,他可以深刻感覺到康煦帝和殿下這對天家父子的裂縫到底有多重,這種沉屙定然由來已久,不是一時便能出現的。
可是為什麼呢?
【允礽是康煦帝活下來的第二個兒子,而此時康煦帝正年輕,自然疼寵非常。可若時間長久呢?】
一個長長久久的皇帝,一個長長久久的太子。
這並非輕易就能解決的問題。
賈珠猶豫了一會,才輕聲說道:“所以,那本書,或者這個世界,最後殿下的結局是什麼?”
他從前一直不曾問過這個問題。
不想問。
但此時,他卻想知道了。
【宿主覺得呢?】
賈珠閉了閉眼,又將自己翻了個身,腦袋藏在了枕頭底下。
他甚少做出這種小兒之態。
特意為他搬來的枕頭軟乎乎的,不是那種堅硬的玉枕。賈珠將小臉埋在這底下,頗有種要學著之前太子殿下說要將自己悶死的姿態。
“我不要這樣。”
賈珠輕聲地說道。
【宿主可知道為何在這麼多人中唯獨您如此與眾不同?】
“我並沒有什麼神異。”
【您能聽到係統說話本身就是一種奇跡。】
【您是這本書的主角。】
萬中無一之人。
…
因著賈珠生病,原本打算第二天便離宮的事情便無法成行了。他隻得在毓慶宮內老實養著,同時無法阻止小太子氣呼呼去找大皇子算賬的事。
賈珠:“……”
真是抱歉,大皇子。
他在心裡默默地擔憂,不知這兩位會不會鬨出什麼矛盾來。
賈珠帶著這樣的擔憂睡了一會,醒來的時候 ,迷迷糊糊意識到,在他的身邊似乎有人坐著在看他。
那種感覺有些奇特,令賈珠一下子清醒過來。
一隻略顯粗糙的大手撫上賈珠的額頭,輕聲說道:“嚇到你了?”這般濃重的口音,令賈珠一下子反應過來這是誰。
他驚訝地抬起小腦袋,正看到皇太後就坐在床邊,略帶笑意地看著他。
殿內靜悄悄的,除了他們兩人外,還有伺候的宮人在,但仍然靜謐得不像話。賈珠莫名覺得這樣的氣氛很舒服,但又有些好奇。
怎麼會是太後娘娘?
皇太後:“在驚訝為何是哀家過來?”
賈珠羞怯地抿了抿嘴角。
皇太後愛憐地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輕聲說道:“你有時候,總會令哀家想起過去的事情。”那些陳年舊事,那些故人故夢,在沉寂了不知多少年後,總也會在午夜夢回,叫人心緒不寧。
賈珠不知皇太後的感傷為何,但也想要從被褥裡麵鑽出來。
今日他的感覺已經好了許多,如果不是太子殿下不肯讓賈珠起身的話,其實他早就出來了。
可是皇太後按住了他,淡淡說道:“還是躺著繼續歇息罷,方才太醫來回話,說是你的身體還是有些虛弱。家裡頭的事情,就不必擔心了。”她笑了起來,“保成都已經安排好了。”
皇太後想起保成今晨得意洋洋地坐在他阿瑪的肩膀上,抓著皇帝的肩膀要人去賈府傳話,說是要讓阿珠多多休息的模樣,就為可憐的皇帝而感歎,這頭發都要給保成給薅光了。
想到此處,皇太後撫弄賈珠額頭的動作更加溫柔了,“莫要思慮過多。”她似乎看透了賈珠心裡的想法,緩緩地說道,“阿珠,這宮裡頭的人,有時也是這般,就算是皇帝,就算是太子,也到底是人。”
是人,就會有愛恨分明的情緒。
人對自己偏愛的存在總是會有所不同,哪怕是康煦帝也是這般。
“現在之所以你可以站在這個位置上,隻因為是你,因為你值得。”皇太後輕聲細語地說道,“旁人,旁事,那些雜言,就讓他們見鬼去。”
小孩微張著嘴巴,似乎沒想到皇太後會對他說出這番話來。
他們也就見過一兩次麵,何以……
皇太後似乎能夠感覺到小孩身上呼之欲出的困惑,最後,他吞下那些或許不合時宜的疑竇,軟綿綿地說道,“好哦,記得了。”他的眼睛看著皇太後,漆黑的眼眸裡亮晶晶的,帶著一些信賴。
這種似乎被小獸親近的感覺,叫皇太後的神情也變得更加柔軟。
她拍著小孩。
那一下又一下適中的力道,將賈珠重新哄得睡著了。
皇太後看著小孩紅撲撲的臉蛋,過了好一會,才起身離開了這內殿。
宮外有些冷,可是皇太後不願意坐轎子,便在雪中落下了一連串腳印,不緊不慢地烙印在宮道上。
“桃酥,哀家幾乎都能聽到你的聲音了。”皇太後半心半意地說道,身後跟隨的宮女忙低下了頭,“怎麼不直接問?”
“奴婢不敢。”
張嬤嬤笑罵了一聲,“太後娘娘,您就愛說笑,可莫要慣著桃酥了,回頭這小妮子怕是真的要變成慈仁宮內最大嘴的姑娘家,到時候可便麻煩了。”
大宮女桃酥微紅了臉,“嬤嬤莫要笑話奴婢了,從前的壞習慣,奴婢已經都改了。”桃酥入慈仁宮前,最愛同人說話,也因為一手藥膳的本領,才得以入了慈仁宮。但慈仁宮向來安靜,久之,桃酥的性格便也逐漸變得沉穩了起來,也一步步走到了大宮女的位置。
皇太後笑,“這也沒什麼不好。”
她緩緩地走著,“張荷,你不也是有著一肚子的想法?”
張嬤嬤張了張嘴,到底也說不出來自己不好奇的話。這沒有必要欺瞞
皇太後,張嬤嬤在皇太後的身邊待了這麼多年,清楚這位最不需要的便是無意義的欺瞞。
張嬤嬤索性道:“太後娘娘,老奴的確是有些不解,您似乎非常喜歡那賈珠?”
喜歡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畢竟那位賈小公子的確看起來讓人憐惜,可是皇太後與賈珠沒多少見麵的機會,又怎麼會因為賈珠生病了的消息,便將一直幾乎隱居在慈仁宮的皇太後給請動了呢?
皇太後淡淡地說道:“哀家有些心疼他,就如同心疼當初曾經發生過的一些事情。”她不緊不慢地走過一座殿宇,看著遠處的日頭,眼底的陰霾卻不見稀少,“整座皇宮皆是囚牢,張荷,他進來了,就未必能出去了。”
張嬤嬤的腦中一下子想起當年許多事,想要張開的嘴巴也合上了。在聽完太後娘娘這一番話後,她多少猜到了主子的心思。
難得除了五皇子之外還有能讓皇太後上心的人,縱然這個人是外臣之子,可張嬤嬤又會在意什麼呢?
說到底,這對賈小公子而言,也算是好事一樁。
…
乾清宮內,康煦帝看著這呈上來的醫案,眉間露出些許沉悶。
良久,方才開口。
“李太醫,這脈案上所說並無奇怪之處,指的又是什麼?”
“萬歲爺,小公子的身體仔細查來並無異常,隻是不知為何呈現了發燒的狀況,服下藥物之後也能緩解一二,這的確讓臣納悶不解。”
李太醫沒想到自己隨手書寫在醫案上的文字竟然會引起萬歲爺的注意,連忙拱手說話。
他還以為康煦帝喚他過來,是擔憂太子殿下被小公子過了病氣的事情,沒想到卻是為了這樁。
“沒有症狀……”
康煦帝看了眼李太醫,臉上看不出喜怒,“依你來看,阿珠的身體該是如何呀?”
聽著皇帝對小公子親昵的稱呼,李太醫總算放了點心,應該不是他想的那些糟糕的事情。
“小公子的身體仔細來說,便是打娘胎裡落下的病根,需要仔細調養,不可疏忽。前頭開了藥方,想來小公子一直是按時服用,近來已經康健了許多。”
康煦帝頷首,又隨意的問起了太子殿下的問題,李太醫逐一回答之後,才被帝王隨意揮手,讓退了出去。
“顧問行,如果讓你來看,你會覺得這是什麼?”
“萬歲爺,您是說,賈小公子……”
顧問行欲言又止,卻並非是說不出來,而是為著其背後重大的意義。
康煦帝默然地坐在位置上,屈指敲了敲桌麵。
“此前查過的賈府情況,再調出來看看。”皇帝揉了揉額角,不緊不慢地說道,“賈府,賈家,阿珠……”
這一切,肯定與之有關。
顧問行欠身應是,而後又說道:“如此看來,殿下真乃有真龍護體,小公子與太子爺,實在是有緣。”
提起太子,康煦帝臉上的笑意更加濃鬱了些。
“阿珠與保成有緣,自當,重賞。”
顧問行笑著,“是極。”
賈珠並不知這因果,等到他可以回家的時候,已經是三日後,太子殿下和大皇子正因為大乾一架而鬨得宮內雞飛狗跳。
賈珠心虛。
賈珠非常心虛。
他沒想到太子真的去找大皇子了,這叫他心中實在不安。得虧那日回來的太子殿下並沒有哪裡受傷的樣子,可惜的是,他上下檢查允礽的姿態,似乎又傷了小胖崽的心,傷心失落地又去找了武師傅。
賈珠:“……”
怎麼,怎麼這樣嘛,他癟著嘴。
小太子比大皇子歲數少了那麼多,他心中擔憂,也並不奇怪吧?
哪有小孩
子和大孩子打架的嘛!
好在允礽隻失落了一天,第二天就已經徹底昂揚了鬥誌,每天大清早就出來錘煉自己,直到第三天賈珠要走的時候,允礽將回禮塞給了賈珠。
那同樣是太子親手做的印章。
上麵隻烙著“珠”。
不知太子殿下是怎麼做的,驚得賈珠也想去看小胖崽的手,可太子蹭蹭蹭躲到了毓慶宮大太監的身後,探著小腦袋笑嘻嘻地說道,“阿粗且家去,來日再見。”
毓慶宮的太監宮女們總算鬆了口氣,他們險些以為太子殿下還要鬨著,結果這一遭如此順利,實在是老天保佑。
殊不知其實是昨夜賈珠已經做過太子殿下的思想工作了。
他曉得太子殿下的確是有些嬌蠻,可並非說不通道理,隻要多說說,太子殿下總是願意聽的。
賈珠頗為苦惱,擰著小眉頭,深感大家對太子殿下的誤解。
馬車離了宮,送走了賈珠後,毓慶宮就變得安靜了許多。太子殿下連著安分了幾日,除了醉心武藝外,就是每天都被愛子心切的康煦帝薅著去乾清宮。
被薅到第五日,允礽徹底爆發了,抱著康煦帝的腿坐在地上,“阿瑪不答應,保蹭不起來!”
康煦帝好氣又好笑地瞪著胡鬨的允礽,“你這是作甚?還不快快起來。”
“阿瑪先答應保蹭。”
“阿瑪先打你。”
康煦帝擼起袖子,將允礽追得上躥下跳。
這到底是哪路菩薩佛祖送來的倒黴孩子,皇帝的頭發都要被氣禿了!
…
榮國府上,榮慶堂內。
眾人正在說話。
除了賈赦賈政,府上一大家子都在此處,原是王夫人的娘家來了人,女眷們正坐在一處說話,小孩則是在底下作陪。
見王仁,賈璉等幾個小兒坐不住,賈母笑著說道:“珠兒,你做大哥的,就帶他們幾個小子姑娘去外頭耍耍,無需在這裡陪著我們說這些話頭了。”
王家女眷微紅著臉,怒視了眼自家坐不住的孩子,“老祖宗千萬彆這麼說,能聽您說上幾句話,就足夠叫這小子將來受用了。”
賈母笑著搖頭,“就讓孩子們都出去走走吧,這府中景致還算不錯,打發打發時間也可。”
說到這裡,便不好再推辭了。
賈珠帶著元春賈璉,並著王仁幾個人出去,這外頭正下著雪,冷是冷了些,可是對這些半大小子來說,卻是正好。賈珠帶著他們往花園去,到了暖房,又請廚房送來了吃食,正好一邊賞雪,一邊吃飲,好不舒暢。
趁著他們正在為玩鬨時,賈元春緩步走到兄長的身邊。“哥哥,你的身體還好嗎?”她語氣擔憂地問道。
兄長的身體並不好,自從賈元春記事以來,便一直都是如此。
故而王夫人特彆偏寵大哥,賈元春也沒放在心上,雖然她養在賈母膝下,可祖母對他好,母親對她也好,而賈珠這位做大哥的,更是每日都會去見她,元春從未感覺到被忽略。
她與兄長關係好,便更加關切兄長的身體。
一路走來,幾個小子身體倒是不錯,還想著出去玩雪,可是賈元春卻已經隱隱留意到兄長忍住咳嗽的動作了。
賈珠微笑:“莫要擔憂。”
他揉了揉元春的小腦袋,“已經是大好,隻是來時冷了點,這屋中已經叫我暖和過來了。”
安撫了元春,叫她不要那麼擔心與其他人一起出去玩後,賈珠才緩緩坐下,捂著嘴咳嗽了幾聲。
郎秋憂心:“大爺,可要叫大夫來?”
賈珠慢吞吞從荷包裡翻出一顆糖,含了進去,“莫要亂來。”他含糊地說道,“我這身體如何,你也知道,左不過輕咳幾聲
。”
“可大爺在宮中可是將將好了一回,我心裡可牽掛得狠,就怕大爺再來一回。”郎秋歎息著說道,“太太打知道這事,就一直惦記著,將我與許暢都敲打了幾次。”
“這便是你們幾個近來一定要守夜的緣由?”
賈珠癟了癟嘴,露出了一絲孩子氣。
郎秋叫屈:“這本來就是我們該做的,是大爺一直體諒我們,這才免了。可是大爺這身體,本就需要有人時刻盯著。”
賈珠惆悵了一會,好吧,郎秋說得也是。
都是他的身子弱。
他從宮裡回來後可有好一段時日出不了門,太太盯著他,賈母擔憂他,就連父親賈政也多了幾分柔情,特地來看了他幾回。
家裡人疼賈珠,就連門都不肯他出。
賈珠鬱悶得和自己生氣,第二天偷偷地爬窗去了小書房,王夫人收到消息的時候都驚了一驚,差點以為周瑞家的說錯了,說的是隔壁的賈璉。
可偏偏真的是賈珠。
那會,王夫人正在榮慶堂陪著賈母,老祖宗聞言笑得前俯後仰,拍著王氏的胳膊說道,“莫急莫急,這可是好事。”
珠兒從前內斂羞怯,彆說是這樣的事情,往往什麼話都藏在心裡頭不說。這般小小出格的事情,對璉兒來說是家常便飯,可對珠兒來說,卻是從未有過之舉。
賈母的眼裡滿是笑意,“王氏,珠兒比起從前,可是活潑了許多。”
王夫人好氣又好笑,思來想去,倒也覺得賈母說得不錯。珠兒從前實在太/安靜,靜得叫人心疼,哪有今日之活潑有趣?
賈珠在小書房坐了半日,沒人來捉他,到了晚間,他又悄悄溜了回去。
王夫人就在他院子裡守著他,捉著他上下打量,見小孩沒事,便也一話不說,就隨他去了。
反倒是賈珠做下這樣的事來,有些羞怯難當,見到太太時連臉都是紅的,還被太太好一頓揉在懷裡,心肝地叫著。
賈珠慣來不習慣這般親昵,但與母親親近也心中高興,便安靜地抿著嘴笑。
郎秋想起這前些日子的事情,也是好笑,但也不提。
生怕珠大爺想起來又羞紅了臉。
窗外,王仁嫌棄自己歲數小的妹妹王熙鳳,想要和賈璉一起出園子玩。偏生王熙鳳是個潑辣的性格,再加上他長得好看,賈璉小小年紀又憐香惜玉,看見王熙鳳便走不動道,叫王仁氣惱得自己走了。
賈珠看了眼有小廝跟著,而妹妹賈元春並未牽涉其中,就沒放在心上。
過不多時,許暢突然急匆匆地跑來,臉色特彆古怪。
“大爺,仁大爺和人吵起來了,快去看看吧。”
正在閉眼假寐的賈珠睜開眸子,詫異地思考了一下這府內的主子,“他和誰吵上了?”璉兒還在外頭逗王熙鳳,元春看不過眼他的浪蕩,正壓著璉兒背詩,已經沒有彆的小主子了。
難道是和府上的丫鬟或小廝鬨將起來了?
賈珠坐起身來,這可就不妥。
王仁畢竟是客人,這府上的人若是與他生事,怕是要吃掛落的。
許暢急得臉都紅了,俯在賈珠的耳邊說了什麼,驚得小孩瞪大了眼,連忙掀開蓋著膝蓋的毯子往外跑。
這個時辰,怎麼會……
但許暢他是知道的,他不可能在這樣的事情上哄騙他。
賈珠說不清楚心中是怎麼個滋味,他的朋友算不得少,也有幾個,但如同這位這般黏糊又纏人的,實在是少見。
不僅是少見,還連帶著一堆的麻煩事,叫人平靜的生活都難以恢複。
可是賈珠並不討厭。
他急匆匆地出門。
……由始至終,賈珠從來都不討
厭如此。
正在廊下的賈元春驚訝地看著一向端莊安靜的兄長一溜煙就跑沒影了,那活潑的背影叫她詫異得扯住了帕子,差點以為還在夢中。
賈璉更是直接跳起來,滿眼都是吃驚。
“珠大哥哥什麼時候這般活潑了?”
哎呀這矯健的身姿,給二太太看到,怕不是得急得暈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