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慶宮內有八個大宮女與八個大太監, 上一任太監總管梁必成當了沒幾年就換成了諸華,他是個比梁必成還要謹慎的人,直到今日, 他都做得很好。
桃柳是大宮女之一, 她負責掌管太子殿下的衣物等, 這是個需要精細, 但又算不上十分要緊的事情。不過對桃柳來說已經足夠,她做事向來細心。
今兒殿下去讀書,陪同去的兩位大宮女與大太監仍然是那幾位。
毓慶宮內, 就算同為大宮女, 還是有其地位差距。
太子殿下越喜歡, 越記得的, 當也是這毓慶宮內的重要人物。
便是如此隨意,也是如此簡單。
桃柳頂多是能被允礽記得, 偶爾指揮做點事, 但輪到陪伴太子讀書出行這般的要緊活, 可是沒有她的份。
盯著的人可多了去了。
桃柳著毓慶宮一個小太監去辛者庫跑一趟腿,回頭, 就看到與她住一屋的冬雪正站在她的身後。
大宮女冬雪麵容姣好, 性情活潑, 即便是比桃柳更年長些,看起來也像是比她歲數還小。冬雪笑嘻嘻地走上前來,粉桃色的宮裙搖曳著, 帶出淡淡的香氣, “桃柳, 今兒不是你上值?”
桃柳平靜地說道:“我身體不適, 春紅與我換了。”
冬雪上下打量了一番, 又靠近了些,輕笑道:“桃柳,彆說這般糊弄我的話,倘若你身體不適,早就被挪了出去。又是春紅仗著殿下喜歡她,強行與你換的罷?”
桃柳斜睨她一眼,兩人不緊不慢地往回走,“你既知道這內中緣由,作甚來問我?”
冬雪輕笑了聲,“我不過是想告訴你,桃柳,這宮內不爭不搶,可不是什麼好事。你什麼都不做,那彆人就會幫你做了。你退一步,旁人便會覺得你軟弱。”而這宮內,最要不得的,便是軟弱。
兩人一同回了屋,待午後,桃柳是真的躺下去歇息時,冬雪又出去了一趟。
背對著門躺著的桃柳在聽得一切動靜都消失後,慢悠悠地睜開了眼。她看起來不像是剛才與冬雪說話那麼平靜,但也絕非惱怒。
她隻是有些出神,不知在盯著虛空的哪個方向,直到門外傳來了更為細碎的聲音,桃柳才從床上一躍而起,匆匆地走到了門口。
門外等著的正是剛才的那個小太監。
小德子將厚襖塞給了桃柳,小聲說道:“桃柳姐姐,我幫你看過了,你妹妹在那裡過得不錯,前兒送過去的膏藥慣用,這是她給你做的。”
桃柳的姐妹在辛者庫。
桃柳收下了衣服,又塞了一角碎銀給小太監。
小太監喜笑顏開地走了,桃柳則是帶著衣服回了屋。她看了眼關上的門窗,這才去繡棚處取了把剪子。她回到放著衣裳的床邊,一隻手摸著厚襖,指尖一點一點感受著其中的厚度,最終發現了一點與眾不同。
桃柳取著剪子,將那個地方細細剪開,取出藏在裡麵的東西,又先行縫上了剛才剪開的布料。
她的手藝不錯,等縫好後,看不出一點痕跡。
桃柳鬆了口氣,這短短的一會,她的額頭因為緊張,已經滲了些許薄汗。她將一切都歸整,這才仔細打量著方才取出來的東西。
而後,桃柳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
晚間,榮國府。
小書房內,賈珠彎腰撿起滾落在地上的毛筆,還未直起來,就聽到細碎的腳步聲從外麵傳來,緊接著是賈璉爽朗的大笑聲,“珠大哥,你在何處?”
郎秋跟在賈璉的身後,絕望地說道:“璉二爺,擔心腳下,擔心腳下——”
賈璉走得快,就像是滾進來般,給人嚇出個好歹。
賈珠坐直了身,看向窗外
,正瞧著璉兒笑嘻嘻地站在窗外看他,“珠大哥,怎還在讀書?二太太不是叫你莫要空耗身子,晚上不可熬夜。”
賈珠淡笑著搖頭,“我可沒這麼做,就隻是背書罷了。”
賈璉可不信。但賈璉不說。
珠大哥看著內斂安靜,可是骨子裡也是有點倔脾氣的。
賈珠:“璉兒,你晚上特意過來一趟,便隻是為了這個?”
賈璉這才想起自己過來的目的,又忙在窗外跳腳,“我此番來,是有要事的。”看著個歲數比自己還小的孩子站在麵前說出“要事”這兩字,賈珠莫名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但他並沒有將這種情緒流露出來,而是衝著賈璉招了招手,讓他從門口進來。
扒著窗說話像什麼話呀?
賈璉進來後,郎秋與許暢進來送了茶水和糕點,然後就全都退了出去,隻留下這兄弟兩個說話。
賈璉興致勃勃地跪坐在賈珠的對麵,正在觀察著桌案上的東西。
賈珠從賈璉的反應看得出來,縱然真的有“要事”,這件事定也不是大事,便放下了心,端起放在手邊的茶盞。
就在賈珠低頭飲茶時,賈璉後知後覺想起自己是來乾嘛的,連忙將自己的視線從桌案上的物品拔/出/來,“珠大哥,我這回來,可是帶著任務來的。”
賈珠:“什麼任務不任務,是珍大哥叫你來的?”
賈璉:“珠大哥怎會知道?”小孩的臉上滿是訝異。
賈珠:“……”
因為先前已經拒絕過幾回了。
賈珠:“我自上次後,便不怎麼去東府。珍大哥怕是以為我生氣了罷。”
賈璉想起上次東府的宴席,距現在已經快大半年,賈珠的確不怎麼去寧國府了。他這才後知後覺地叫道:“難道兩位兄長有誤會?”
賈珠搖了搖頭,示意賈璉吃茶,“不是什麼誤會,隻是我不喜歡那些,便也少去了。”
賈璉還記得上次的事情,畢竟賈珠中途落跑,還叫珍大哥好一番找,還是後來王夫人派人去了寧國府,說是賈珠發了燒,這才免去了一番誤會。賈珠也自此沒怎麼去過東府,這中間要是真沒鬨出來什麼問題,賈璉可都不信。
不過這卻是賈璉誤會了。
賈珠和賈珍的確沒鬨出什麼問題來。
他不願去寧國府的原因很簡單,賈珍喜歡玩鬨,喜歡宴席,喜歡熱鬨的事情。他好麵子,也好酒,與賈珠正是截然不同的脾氣,上一回寧國府的宴會就足以看得出來,他和賈珠走的是不同的路。
他也不是完全不去寧國府,至少在兩府間正式邀約還是常去的,隻是推辭了幾次賈珍下的拜帖。
可這一回,賈珍都輾轉尋了賈璉過來,賈珠要是再不去,就實在是太不給臉了。
賈珠:“此事我知了,晚些時候,我會叫郎秋去送口信。”
賈璉試探地說道:“那珠大哥是去還是不去?”
他看著賈珠有些嚴肅的表情,生怕賈珠這就不去了。
賈珠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的好堂弟,“你記掛這個作甚?難道大太太的意思是,如果我去了,你才可去?”
賈璉這小孩尬笑了起來,不敢再看他。
賈珠想起之前王家來人那一回,賈璉與王熙鳳的來往,多少也能明了張夫人的擔憂。她對這個兒子的管教很是嚴厲,雖然賈璉在讀書上並沒有什麼天賦,可她還是給兒子請來了先生,並且時刻提點他身旁的書童,就是生怕賈璉學歪了。
如今看來,賈璉的性情倒是不錯,唯一的問題就是特彆愛口花花。
這點是張夫人最不喜的。
到底賈璉機敏,這才屢屢逃過了母親的責罰。
賈珠歎了口氣,聲音軟乎乎地說道:
“我倒是去,可你要是隨我同去,便隻能在我跟前,不可去往旁處。”
聽著雖軟,卻帶著強硬。
這意思便是說賈璉要在賈珠的眼皮子底下做人。
這對賈璉來說,無疑是個噩耗。
可是不去,那才是慘上加慘。
最近賈璉真的是在府內憋壞了,好不容易才盼到東府辦了宴席,這般近的距離,他要是再不去,可不得是浪費了這大好韶光?
賈璉癟嘴,還是應了。
等賈璉離開小書房,賈珠叫來了許暢,“去探探東府辦的是什麼宴席,璉兒說得不清不楚,沒頭沒腦的。”
“是。”
許暢應了聲,就出去辦事。
兩府的距離不遠,都是自家人,想要探點消息,那也不是什麼難事。不到兩炷香的時辰,許暢便回來了。
“珍大爺花錢捐了個官職,過些天就要去任職了。東府這是趁著還未上任前來宴請……”許暢的聲音壓低了些,在賈珠的耳邊說道,“聽說這事,老爺也參與其中。”
父親也參與其中?
賈珠微微蹙眉,倘若此事是和兩府都有關係,那就是過了明路,連老太太也是曉得的。
搖曳的燭光中,賈珠撫摸著他讀得泛起了毛邊的書頁,過了半晌才說道:“明兒東府要是來下帖,便應了罷。”
“小的記住了。”
翌日,不到天明,賈珠人就已在宮內。
春光爛漫,花香陣陣。
借著昏暗的燈籠搖晃,即便這宮宇森嚴交錯,愣是叫這花香柔和了這肅穆。
賈珠往往是最早到的那一個。
宮人行禮,與賈珠說話,“殿下昨夜已經吩咐下來,倘若公子來了,便請您先去毓慶宮一趟。”
賈珠微訝,認出這宮人的確是毓慶宮的小德子,遲疑了片刻,“殿下當真這般說?”
宮人笑了,“公子這話說得,倘不是殿下有令,奴才哪有這膽子來請公子呀?”
賈珠抿唇,小臉微紅,那是方才行走間帶出的熱意。
他慢吞吞地說道:“既是殿下的命令,那便請在前頭帶路罷。”
那宮人應諾,便帶著賈珠往東宮去。
往東宮的路,賈珠不知走了多少回,這往往是被太子殿下帶著去的。
允礽總是喜歡把賈珠往毓慶宮拖,就好似小獸把獵物往巢穴裡叼似的,還曾經被大皇子給笑話過。
賈珠不緊不慢地走在熟悉的道路上,看著宮牆上跳躍的鳥雀,然後露出一個尷尬不失禮貌的微笑。
他沒想到……
好吧,他大概應該想到這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