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內, 康煦帝的臉色並不好看。
顧氏在他麵前撞柱而死,如此荒謬之事,令皇帝心中鬱憤難忍, 不徹查個究竟, 心中到底難安。
顧氏的家人都以彆的緣由下了牢獄——當然,也是因為他們持身不正——康煦帝並不想暴露太快出巫蠱的事情, 倘若沾染其事, 日後宮中動蕩, 又是一場麻煩。
可對外是如此,宮中多少是聽聞了風聲。
那日康煦帝剛去了顧嬪那處, 人就死了,這又怎可能與萬歲爺無關呢?
這些藏著掖著的話不過是不敢流露在外, 多數人心中都清楚得很, 顧嬪定是做出了什麼。有消息靈通者許已經猜了出來, 再愚笨者, 都能從皇貴妃閉門不出再到顧嬪暴斃此事看出端倪。
皇貴妃手中的鳳印被罷,大權旁落, 康煦帝命其思過三月, 一應大事暫都交由幾位妃位上的人來處置。而剛剛上任成為惠妃等幾位娘娘, 便在有些手忙腳亂中接過了權勢。
可皇貴妃的事雖大,卻並非要緊的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顧嬪的暴斃, 方才是莫名其妙。
趙昌想起那日康煦帝的暴怒,仍是心有餘悸。
“萬歲爺, 太子殿下已經平安回宮。”他欠身說道, “一應如常。”
“哼, 這臭小子倒是可以出宮快活!”康煦帝冷哼了聲,按著額角說道,“就儘是會給朕找事。”
趙昌看得出來,皇帝雖然很是埋汰太子殿下,可臉上卻絲毫看不出真正的怨氣,反倒是一副好笑又無奈的模樣,便知道不管是太子殿下做了什麼,落在康煦帝的心中,也便隻剩下高興了。
“顧氏的家人呢?”
“還在牢中。”
康煦帝並不在乎顧氏一家的性命,但是顧氏在死亡之前說的話,卻讓康煦帝很在意。
五日前,在允礽查到顧嬪時,康煦帝已經帶人出現在了顧嬪的宮殿。
顧嬪的長相很有江南水鄉的氣息,溫婉漂亮,笑起來的時候異常清純。康煦帝有些忘記她是什麼時候入宮的,但在去歲晉升的時候,顧嬪跟著那些老資格的妃嬪一起晉升後,就成為一宮之主。
“萬歲,您今兒怎麼來了?”顧嬪的確高興,她已經好些天沒看到過康煦帝,不過宮內其他人也沒怎麼見到禦駕,故而她心裡雖然擔憂,卻也不太著急。
顧嬪著急的是另一樁事情。
康煦帝扶著顧嬪的手,輕笑著說道:“愛妃難道不想見朕?”
顧嬪勾唇一笑,羞怯地說道:“萬歲爺怎麼這般笑話妾身,妾身怎可能不想見萬歲?”她一邊說著,一邊貼著康煦帝坐了下來。
她從來是個大膽的性格,與她乾淨純潔的外表不太相同,顧嬪是個愛笑愛鬨的,在康煦帝的麵前也從不曾露出膽怯之色,或許正是這一點,才叫她在後宮晉升的速度如此之快。
康煦帝撫弄著顧嬪的後背,“顧嬪,方才在做什麼?”
顧嬪去邊上取來方才在做的活計,笑著說道:“隻是些無聊的小東西,做著有趣罷了。”
康煦帝一眼看到了顧嬪正在刺繡的布料,饒有趣味地伸手去碰,“這是,人偶嗎?”
顧嬪忙說道:“萬歲,是這些抱枕。”
她伸手指了指軟塌上擺放著幾個新奇的抱枕,上麵的紋路看著著實與眾不同。與眼下顧嬪在做的,有異曲同工之妙。
康煦帝還要再說,卻看到殿外,顧問行帶著兩個被捆住的宮人進來。宮人猛地跪倒在地上,臉上滿是驚恐,而顧問行卻嚴肅著臉,從懷中掏出了兩個奇怪的東西,“萬歲爺,在顧嬪娘娘的主殿內搜出了這兩個物什,眼下排查還未結束,但這兩個宮人在外麵探頭探腦,老奴便捉了回來。”
康煦帝的
臉色在看到那兩個東西時,手指還在撥弄著顧嬪的布料,冰涼的視線緩緩地從布料轉移到那兩個人偶身上,最終看向顧嬪,“愛妃,可有什麼想說的?”
顧嬪啞口無言。
她在看到底下兩個心腹跪倒在地的時候,驚恐幾乎擠滿了顧嬪的心。
顧嬪在康煦帝來的時候,一直都不喜歡有人在旁邊伺候,若是有人看著,一些閨中情趣她也使喚不出來。可這兩個心腹從來都是最謹慎的,萬萬不可能做出偷窺之事……除非,他們發覺了皇帝的人在搜查,又或者,康煦帝從一開始就盯著他們。
難道,今日皇帝過來是發現了什麼嗎?
顧嬪的臉色慘白,卻還是扯出一抹微笑,“萬歲,您這是做什麼?這些人偶,又是什麼東西?”
“這並非是愛妃做的嗎?”康煦帝不緊不慢地問道。
顧嬪:“萬歲爺冤枉啊,妾身從來都沒見過這個東西。肯定是有人藏在妾身這裡,汙蔑妾身的。”
康煦帝勾唇笑了起來,“是嗎?顧問行。”
顧問行讓門外的人進來,那個小太監手中端著的盤子裡,正躺著另外一個小人偶,這個人偶可比剛才顧問行拿出來的那兩個人偶要精密得多,也飽滿得多。
顧嬪的臉色一點,一點變得更加難看。
顧問行將三個人偶擺放到一處,然後對著其中一個宮人說道,“方才你們在外頭與咱家說了什麼,與萬歲爺和娘娘,再說一遍罷。”
這位宮人是個歲數大的嬤嬤,嘴唇顫抖著,眼神裡滿是絕望。她的視線在顧嬪和康煦帝的臉上逡巡了片刻,頹然地說道:“這個,人偶,是顧嬪娘娘叫我,去放在奉先殿的,為的是,要詛咒太子殿下的伴讀賈珠。”
“荒謬!”儘管顧嬪的臉色難看得很,卻還是倔強地說道,“萬歲!妾身和賈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又是太子殿下的伴讀,更是和我從不可能接觸,妾身為何要去謀害一個小孩子!”
“朕也覺得奇怪呀,”康煦帝笑著,伸手勾住顧嬪的下巴,迫使著她不得不抬頭,“顧嬪,阿珠哪裡礙了你的眼,讓你需得費勁千辛萬苦都要害了他?”
一句是背叛,兩句也是背叛。
此一事從未有可以左右逢源之處。
老嬤嬤在被迫吐露出一句後,其他的更也是瞞不住的。
她哭喪著臉說道:“顧嬪娘娘一直都很關注賈珠,暗地裡叫我們查了不少關於賈珠與賈家的消息。在賈珠成為太子殿下的伴讀後,顧嬪娘娘開始打算……打算對賈珠動手。”
顧嬪猛然張開嘴吧,想要阻止老嬤嬤繼續說下去,可是康煦帝似乎是意識到她想做甚,猛地一眼看過去,顧嬪竟然是連話也說不了,顫抖著坐在那裡。
皇帝的眼底滿是殺意。
老嬤嬤渾然不覺,繼續說下去,“小德子早年在宮內認了個姐妹,正好被分配到顧嬪娘娘的宮裡。她一直將這份關係藏得很好,可惜被顧嬪娘娘發現後,娘娘就以此威脅小德子幫她做事。
“這一次動手,除了蠱惑桃柳外,也為了坑害皇貴妃娘娘。但顧嬪娘娘最終的目的,還是想殺了賈珠。所以,小德子隻需要將賈珠引誘到奉先殿去,就會,就會……”
她的聲音哆嗦著,似乎是不敢繼續說下去。
顧問行冷冰冰地說道:“為何是奉先殿?”
“奉先殿的方位在東,又曾被用來祭祀先祖,按照娘娘的說法,是最合適的地方。”
聽完老嬤嬤的話,康煦帝淡笑著看向顧嬪,他的眼底雖然滿是寒冷,可臉上卻是截然不同的神情。他愛憐地撫摸著顧嬪的臉頰,“愛妃,可還有什麼話要說?為何有這般咒術,偏偏選擇的人,卻是賈珠?”
賈珠,到底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
顧嬪猛地從自己的位置站了起來,避開了皇帝的肢體接觸,她鐵青著臉色斜看了眼軟倒在地的兩個心腹,冷冰冰地說道:“萬歲既不信任妾身,那妾身多說也無用。”
康煦帝掃了眼那幾個娃娃,“那愛妃解釋下這幾個人偶娃娃到底是從何而來,就算是真的有誰偷偷藏在你的主殿,那總有可以懷疑的對象罷?愛妃說出來,一個個問下去,朕總會得到答案。”
顧嬪能感覺到皇帝注視著自己的眼神就像是個死物。
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狡辯。
顧嬪從未想過自己會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明明在這之前,一切都還好好的,而最大的問題就出現在……
賈珠身上。
果然,從一開始,賈珠的存在就是亂數!
他根本不該存在。
“誰不該存在?”
顧嬪憤恨之下,將心中所想吐露了出來,可她沒有回答康煦帝的問話,反倒是憤怒地往後又倒退了幾步,“萬歲爺真的以為這世上的事情都能如願嗎?你以為現在這般珍愛太子,可你又以後會對太子做什麼?彆在這假惺惺地表達你對太子的寵愛,你愛的不是任何一個皇子,你愛的不過是皇權!”
顧嬪驟然的爆發雖然在意料之外,可康煦帝卻沒有動怒,反而是立刻說道:“未來?顧嬪,你知道什麼?”
“我,什麼都不會說。”
顧嬪在驟然的發泄結束後,又立刻冷靜下來。
她知道自己做的是什麼,是古代任何一個皇帝都不可能忍受的巫蠱,康煦帝肯定不會留她活口,更甚之會為了挖出她為何要殺了賈珠這件事而追根究底,可這,偏偏是顧嬪無論如何都給不出答案的。
她難道要告訴康煦帝,她是穿越者?
她知道未來的一切,她可以借此為自己討得活命的機會?
康煦帝似乎意識到顧嬪的動搖,不緊不慢地說道:“顧嬪,儘管此事的確罪不容誅,但倘若你能說出抵罪的東西,那功過相抵,也不會有事,你說,對嗎?”
顧嬪僵硬地看著康煦帝,好似之前的柔情蜜意全部消失,她和他之間隻剩下赤/裸裸的交易。她知道自己應該答應……或許,這才是留下她性命唯一的辦法……
就在顧嬪遲疑著想要開口的時候,她眼角的餘光好似瞥到了那個躺倒在其他人偶娃娃中間的胖人偶。
她是知道為何這個人偶與眾不同。
因為顧嬪在那其中塞進去了賈珠的荷包,以及荷包裡麵的東西。
想要詛咒,想要紮小人,最要緊的是知道對方的生辰八字。如果不知道,那取得他的貼身物品或者頭發指甲血液,也是一個替代的辦法。
小德子費儘心思給顧嬪取來了荷包,而顧嬪則是把荷包和荷包裡麵的東西都縫進去人偶裡麵,在布置過咒術後,又讓心腹將這東西藏在了奉先殿。按照她的推算,奉先殿的確是近期最合適的布局之處。
而小德子要做的,便是引誘賈珠去奉先殿走一趟。
隻要他走進去,哪怕不用接觸到,巫蠱也會發作。因著人偶娃娃的裡麵縫著的不是生辰八字而是貼身物品,的確沒辦法直接咒死賈珠,但讓他發瘋或者發傻還是很容易的。
顧嬪並不覺得自己這般做有什麼錯誤。
她能從一個普通的小官之女,一步步走到現在這個位置,除卻她穿越女的遠見外,靠得不就是她的心狠手辣?
在後宮,善良是活不下來的。
顧嬪最大的倚仗,便是她熟知曆史。而靠著這些曆史,她可以提前布局很多東西。
可這一切,都在賈珠出現後全部都亂了套。
不僅是大皇子和太子殿下的交好,遠的還包括各種人與事的調動,都和顧嬪所記得的不太
相同。
這如何不叫她恐慌?
在距離亂象叢生的未來還有少說幾十年的時候,在一切都還沒有發現的時候,曆史就已經開始亂套,那她手中捏著的劇本又有什麼用處呢?
顧嬪不容許如此。
她既然入了宮,就一定要笑到最後。
所以,一個不該存在的人,一個不該出現的伴讀,一個本該隻在書本裡的早夭的角色,如今趁早死了,也是理所當然。
所以……
顧嬪的眼角餘光一直盯著那個人偶娃娃。
所以…………
那個人偶娃娃,是顧嬪親手縫製出來的,不管是臉龐還是四肢,都是她一針一線做到最後的。如果有誰對此非常熟悉的話,那個人隻有可能是他。
……所以,所以,為什麼那個該死的人偶娃娃,會笑呢?
顧嬪直勾勾盯著人偶娃娃的眼神,自然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康煦帝似是想到了什麼,立刻起身。
隻是皇帝反應過來的速度太慢,顧嬪突然扯著自己的頭發哈哈大笑,似瘋似傻,一邊嘻嘻哈哈笑著,一邊嗚嗚哭嚎著,旋即轉身朝著殿內的柱子瘋狂地撞了上去。
其力氣之大,幾乎連腦漿都碰了出來。血色濺落了一地,血腥味令人作嘔。顧嬪的身體軟倒在地,完全失去了動作。
康煦帝連叫太醫的動作都沒有,僵硬地看著顧嬪的屍體,臉上滿是陰鬱之色。
這劇烈哢嚓的一聲,叫整個殿內都沉寂下來。
誰也想不到顧嬪會突然自裁!
康煦帝和顧問行的眼神同時落在那個小太監端著的木盤上,那幾個人偶娃娃都還胡亂躺在托盤裡。
顧問行的呼吸急促了起來,猛然跪下,“萬歲爺,老奴深知這是重要的物證。可是方才顧嬪娘娘的異樣,或許與其有關。還是……燒了吧。”
顧問行儒雅,甚少有這般倉皇之舉。
康煦帝的呼吸似也停頓了一瞬,半晌,才低沉地說道:“燒了。”
“謝萬歲!”
顧問行甚至不敢假借人手,立刻叫人端來一處炭盆,當著皇帝與眾宮人的麵燃起火焰,率先將那個最胖的人偶娃娃丟進去炭盆裡。火焰霍然高漲,舔舐著這怪異之物,燃燒出來的顏色帶著淡淡的綠意,直叫殿內的宮人都發出驚恐之聲。
顧問行的臉色雖也是慘白,卻麵無表情地繼續焚燒其他的人偶。
索性的是,其他的人偶娃娃並沒有顯露出剛才的怪異。
過了一刻鐘,再加上最後又找出來的兩個人偶娃娃,顧問行一共燒掉了四個,隻留下一個沒有多大問題的普通人偶娃娃留作證據。
為了避免這個人偶娃娃也是內有乾坤,顧問行還謹慎地找來了繡娘拆除了整個人偶娃娃,確定內部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塞著紙條或者其他的東西,才又重新縫製了回去。
做完這一切後,顧問行莫名地感覺到自己的後背都是汗意。
他有些後怕。
而直到此刻,顧嬪娘娘的死亡才總算有了實在的感覺。殿內死了人,而且還是如此荒誕的死法,皇帝卻沒有叫來任何一個人,而是沉默地坐在那裡注視著顧氏的屍體,眼神冷漠到了可怕的地步。
等到顧問行處理好了一切,小心翼翼地走近康煦帝,皇帝這才回過神來,淡淡斜他一眼,“全部都處理完畢了?”
顧問行謹慎地說道:“加上奉先殿的,一共搜出來五個,老奴方才燒掉了四個,還剩下一個檢查後沒有問題的。”
康熙帝好像是聽到了,又好像是沒聽到,好一會,皇帝緩緩說道:“顧太監,你說顧氏方才說的話,可真,可假?”
顧問行掀開下擺,在康熙帝的麵前跪下,“萬歲
爺對太子殿下的心,日月可鑒,老奴以為,顧嬪娘娘的話,怕是被迷了心竅。”
“哼,可不是被迷了心竅了嗎?”康煦帝幽幽地說道,“朕竟不知道,在後宮之中,倒是藏了這樣的邪門好手。”
顧問行也是後怕。
“……萬歲爺,顧嬪娘娘在最後關頭,應當是被您所勸動,為何又……”
“顧太監這便狡猾了,”康煦帝似乎是恢複了心情,半心半意地說道,“你還猜不到嗎?”
顧問行苦笑著說道:“老奴寧願猜不著。”
他心裡的猜想可的確是不能為外人道也。
在那最後的關頭,顧嬪分明是被皇帝所勸說,可最終卻驟然瘋癲,撞柱而死,而在那一瞬間的改動,隻因為她看了一眼——那個胖胖的人偶娃娃。
這不免叫顧問行想到一些神秘的事件中去。
或許,顧嬪是被反噬了。
許多玄之又玄的秘術並非是沒有代價,一旦失敗,是會遭受反噬的。
顧嬪借用了奉先殿的地勢之便,又試圖謀劃賈珠,一旦失敗,這反噬就直接要了她的命,叫她在瘋狂癲亂中死去。
康煦帝斜睨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是覺得自己膝蓋太軟了要多跪幾次嗎?還不快些起來?”
顧問行笑了笑 ,在康煦帝的奚落中起身。
趙昌儘管經過剛才這一串事件驚甫未定,可聽著康煦帝和顧問行的對話,心中卻是有些羨慕。趙昌和梁九功這些從小跟在康煦帝身旁的太監自然是得萬歲爺看重的,可是顧問行的地位還是與他們彆有不同。
皇帝在稱呼顧問行的時候就看得出來,旁的太監都是直呼其名,偏偏隻有顧問行是親昵的顧太監,或是有些調侃的顧總管,其他人可沒這樣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