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太子在一起的時日久了, 賈珠總能感覺得到太子的真實情緒,這未必時時可用, 然這麼些年下來, 總有八/九成是真的。
當他步出毓慶宮時,賈珠有過一瞬的懷疑。
允礽在他麵前所袒露的話,所展露的柔/軟,究竟有幾分是真?
話說出口, 允礽自是不會騙他。
可不會欺騙賈珠, 與說出百分百的實話, 那是兩回事。
撒嬌任性, 說一半藏一半,也不是沒做過。
賈珠隱約懷有這樣的猜測,然到底沒有深思,不論太子到底是不是……然賈珠說的話, 做的事,最終的選擇,並無差彆。
便是允礽惱人得要命, 奈何賈珠縱容慣了。
大清早出宮,這天色卻是霧沉沉。毓慶宮的玉柱兒帶著幾個小太監在跟前引路, 時不時回首,生怕這濕漉的路麵, 叫賈珠摔出個好歹。
賈珠好笑:“難道我是手腳不便不成?這路,怎就走不得,需這般時時看護?”
玉柱兒訕笑著說道:“這不是擔心,這路麵太過濕滑,叫大人不適……”
正他們說話時,兩個身影出現在了道路儘頭。
賈珠一瞧, 那身上的服飾,卻是有些熟悉。玉柱兒臉色微變,那是禦前太監的衣裳。
那兩位乾清宮太監畢恭畢敬地攔下了他們,言說皇上有請,讓賈珠往乾清宮去一趟。
賈珠捏了捏指尖,平靜地說道:“臣這便去。”
自打賈珠開始為官後,他甚少見到康煦帝。
不如跟在太子身邊擔任伴讀時的親昵,他出宮後,在外自然有些不太方便。
皇帝日理萬機,更不可能閒著無事將賈珠找來。
玉柱兒原本是要跟上去,卻被乾清宮太監攔下來,他們態度有些堅決,玉柱兒也不敢冒然,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賈珠跟著他們離去,轉身便趕忙回毓慶宮稟報。
彆的時候也就罷了,玉柱兒可是知道這兩位主子……要是讓康煦帝看出個好歹來,更甚之皇帝便是為了這個才找賈珠過去……
玉柱兒心驚肉跳,各種可怕的猜想層出不窮。
賈珠卻是淡定,跟著那兩太監離去時,他毫無波動,身上的配飾跟著他的動作微微搖曳。
待他們腳步匆匆到了殿門外,正看到梁九功出來,撞見賈珠,便笑了一笑,“賈大人,皇上吩咐了,大人來了,便請直接入內。”
梁九功拂塵一掃,做出一派恭敬的姿態。
賈珠回以頷首,便跟著他入內。
乾清宮內,燃著淡淡的冷香,幾個宮女進進出出,倒是在準備膳食。
賈珠微微挑眉,皇上今日倒是起得有些遲了。
見賈珠的目光落在那上麵,梁九功笑著說道:“皇上晨起時,聽聞太後身體不適,便趕著去看了,方才回來呢。”
賈珠淡笑著,候到康煦帝更衣出來。
康熙帝瞧著神情稍顯倦怠,不過看著賈珠的眼神含著溫情,抬手朝著他招了招手,“阿珠自打為官後,卻是少有看到,如今瞧著,怎比從前還瘦削?”
賈珠行了禮,順從著皇帝的示意往前走了走,淡笑著說道:“皇上,臣自認在吃食上,可不曾虧待過自己。”
康煦帝揚眉:“這倒是。嗜甜到這個地步,也是少有。”
他揶揄著說道。
被康煦帝這般揶揄,賈珠也有些不好意思,垂眸說道:“這甜食近來倒是吃得少了,大夫說需要克製,不可多吃。”
聽賈珠這般說,康煦帝倒是想起來他的身體。
也怨不得神色這麼蒼白。
康煦帝心裡歎息了聲,“阿珠可在毓慶宮吃了?”
賈珠搖頭:“本是趕著出宮,便謝過了太子的好意。”
康煦帝不讚同地說道:“這翰林院的事務清閒,彆為了這些熬壞身體。”他點了點方才準備好的膳食,“且先與朕吃過一些再走。”
賈珠恭敬不如從命,也沒有推辭。
他與康煦帝一同入座,偶有被皇帝問話,就也一一答了,直到腹中半飽,餘光瞥見康煦帝停下動作,心裡知道這正事總算要來了。
康煦帝不可能無緣無故要見賈珠。
“阿珠,你覺得太子近來,可是有些煩躁?”
“臣與殿下幾次碰麵,倒是沒有這般感覺。”賈珠恭敬地說道,“不過,臣隱約有所察覺,太子殿下當是有心事。”
“心事?”康煦帝挑眉。
賈珠一本正經地說道:“臣覺得,太子殿下的心事,或許還與皇上有關。”
皇帝眼底的趣味更濃,“阿珠為何這麼說?”
賈珠跟著停下動作,認真說道:“皇上,臣與殿下幾乎是一起長大,無話不談。唯獨與皇上有關的事,殿下才會什麼都不說。”
頓了頓,複道,“蓋因太子殿下敬重萬歲爺,但凡與您有關之事,更願意一個人琢磨。”
賈珠這話半真半假。
康煦帝:“阿珠倒是滑頭。”他笑著點了點青年。
賈珠眉眼微彎,“皇上這般說臣,臣可要擔憂了。”
“朕倒是覺得,阿珠膽大得很,”康煦帝大笑著搖頭,“可不是誰都有這般能耐,當著朕的麵胡說八道。”
尋常人聽到康煦帝這話,怕是要驚得跪下,然賈珠淡定自若,神情不變,“皇上,臣方才說的話,哪裡有錯?”
康煦帝饒有趣性地道:“若是之前,阿珠說半點不知,那朕倒是有些相信。然昨日阿珠自己做了什麼,難道半點都不知?”皇帝的話,聽著飽有深意。
若是換了其他人來保準已經是心口狂跳,緊張非常。尤其是那些心虛的,已經要軟倒下來。
賈珠望向康煦帝。
他與皇帝對視了片刻,無奈歎息了一聲。
“皇上,您光憑著昨日與太子殿下的一麵,便已經看了出來,真叫臣無地自容。”
他語氣淡淡,帶著感慨。
康煦帝並不在意賈珠的隱瞞,揮手說道:“這臭小子前些天毛毛躁躁,真以為朕看不出來?”
皇帝極其寵愛太子,怎可能會發覺不了太子身上的問題。
儘管有些難以覺察,可康煦帝早已經知曉。
更在大皇子隱晦的提醒前。
可那時,康煦帝決定按兵不動,什麼都不說。
他自己也曾有過十七八歲,知曉這個歲數就是容易鑽牛角尖。倘若太子願意來找他,皇帝自也是欣然,可瞧著沒有危害時,他便打算按兵不動。
康煦帝這般決定時,並沒想過太子會越來越偏激,於行事上,令皇帝感覺到了異樣。
正在康煦帝打算插手時,昨夜太子來拜見他時,那久違輕鬆愉悅的神情,讓皇帝放下心來的同時,卻更加感興趣。
康煦帝有些扼腕,在意識到這件事前沒有去管,如今太子看似恢複,他這好奇,卻是無處滿足。
不怪康煦帝這看似幼稚的做法,實乃皇帝對太子關切太過,自然巴不得方方麵麵都看顧在眼底下。
究竟是什麼,讓太子在一日見發生了改變?
大概又是與賈珠有關。
康煦帝很喜歡賈珠,他的性情溫和沉穩,努力勤奮,這些年跟在太子的身邊,對太子的影響可不少,多數是讓康煦帝滿意的。
然問題,也出現在賈珠對太子的影響上。
康煦帝隱隱知道,太子這一回的毛病可不小,可這樣的麻煩,允礽卻聽到進去賈珠的話,這樣重的分量……
皇帝微笑,“阿珠替太子瞞著,卻叫朕更為好奇,保成到底揣著什麼心事?”
賈珠低頭,正打算開口時,卻聽到梁九功的聲音。
“萬歲爺,太子殿下求見。”
殿中的兩人一同看向梁九功。
一道溫和。一道冰冷。
梁九功縮了縮脖子,仿佛能感覺到康煦帝的冷意,可他也沒法子呀!
太子殿下氣勢衝衝地來到殿外,以皇帝對太子殿下的寵愛,縱然他攔著,太子肯定還是有無數種辦法入內,而事後,皇上說不定還會縱容著太子殿下的脾氣……
康煦帝知道梁九功是攔不住太子的,然聽到殿前太監的回稟,還是耐不住瞪了眼梁九功,這才道:“讓他進來罷。”
賈珠眨了眨眼,沒有說話。
康煦帝卻是回頭,飽含深意地說道:“阿珠,太子這是擔心你呢。”
這時間可是趕得剛剛好。
賈珠扯了扯嘴角,“皇上說笑了,太子殿下是來給您請安的才是。”
“阿瑪,孤來請安,什麼時候也需要奴才通報了!”太子殿下的聲音後發先至,清冽的嗓音裡透著驕矜傲慢,“難道阿瑪嫌棄孤了?”
“朕自然嫌棄你。”康煦帝沒好氣地說道,“你說說,阿珠出宮前,你都不會留人吃些早膳,任由著人空腹出去,這便是你說的要好生照顧他?”
康煦帝將昨日太子說的話駁了回去。
允礽穿著一身明黃色的太子服飾,頭戴冠帽,瞧著俊美漂亮,一雙漆黑的眼珠子裡滿是笑意。
他緩步走來,“阿瑪可不能怪我,誰能知道,晨起與孤說要趕著時辰的阿珠,如今卻坐在阿瑪跟前說話呢?”
他撇了撇嘴,“到底還是阿瑪說話管用,阿珠可不願聽孤的話。”
康煦帝見太子利索地在身邊坐下,瞧著好像要一起吃的模樣,“怎麼,你殿內的宮人虧待了你,都沒給你口吃的?”
剛坐下的太子愕然地看向康煦帝,“阿瑪,不會連一口吃的都不給吧?”
康煦帝沒忍住笑了聲,一巴掌拍向太子的後腦勺,無奈地吩咐宮人去準備一副新的碗筷。
太子得意地掛著壞笑,留神到另一邊的賈珠停下動作,“阿珠看什麼看?繼續吃啊。”
康煦帝漫不經心地說道:“方才朕正在問阿珠話呢。”
“關於孤的?”太子一語道破,“肯定是,不然阿瑪也不會大清早地綁人。”
“朕可是光明正大地將人給請來的。”康煦帝不滿地說道。
哪能說那麼難聽。
“在阿珠要出宮的路上把人給帶過來,便像是綁人。”太子大聲說道,“明明阿瑪有什麼就來問孤嘛,為何要通過阿珠來轉達?”
賈珠留意到,太子和康煦帝說話時的態度,仍帶著年幼時的癡纏,那嬌蠻撒嬌的德性,可沒什麼變化。而康煦帝瞧著也是非常受用,半點都不覺得有毛病,隻是有些頭疼地揉著額角,無奈地歎息了聲。
“問你,就你那個德行,會願意說?。”康煦帝道,“阿珠都與朕說了,說你揣著心事,為了給你掩飾,連阿珠這般乖巧的性子都險些在朕麵前撒謊。既然保成自己都過來,便索性說個清楚,也叫朕聽一聽,到底是什麼麻煩。”
太子微愣,下意識看了眼康煦帝另一邊的賈珠。
賈珠朝著太子微微一笑。
梁九功不動神色地觀察著他們兩人,不論是太子亦或是賈珠,並無多餘的動作,隻是這麼看了一眼,太子殿下便望回康煦帝,慢吞吞地歎氣。
這天家父子兩人歎氣時的動作,卻是有些相似。
“阿瑪當真要在吃飯時這麼說?”
康煦帝:“朕可不是嚇大的。”
太子嘟噥:“可孤還想多吃兩口呢。”
他比劃了兩下,點了點梁九功。
“阿瑪,除了梁九功外,其餘的人都叫他們退下罷。”
康煦帝挑眉,示意梁九功。
梁九功將其餘人等清退,親自守在了門邊上。
就聽到太子殿下不緊不慢地說道:“孤的心事,與阿瑪,也算是有關。若非阿瑪來問,孤自是不願說的。”
梁九功詫異,這與賈珠說的,很是相似。
難道方才賈大人所言,都是真的?
康煦帝麵上帶笑,“朕猜也是這樣。”
太子又歎了口氣,摸了摸鼻子,尷尬地說道:“這事說起來,有幾分兒戲。阿瑪要是聽了,可切不能笑話孤。”
“你從小到大闖出來的亂子,難道朕還少給你收拾了?”康煦帝嗤笑道。
“阿瑪!”太子羞惱地瞪了眼康煦帝,逼得康煦帝將揭短的話吞回去,這才將炸起的毛毛放鬆,舔了舔嘴唇說道。
“孤,偶爾會做夢。”
太子這話一出,賈珠便知道,殿下是徹底地將那些夢境拋開……最起碼,也是將他說的話聽進去了。
太子當然不會將夢中所發生的事情全盤告知。
總有些事情,是本該成為秘密。
然隻憑那些可以吐露的,仍叫梁九功聽得心驚肉跳。他有那麼一瞬,有點懷念顧問行。
自打顧問行的身體不適,康煦帝便恩賜他離開皇宮。如果是那位在,眼下頂在前頭的可就不是他了。
梁九功清楚地意識到,方才太子所言,必定和康煦帝曾在乎的事有關。
過去數年,皇帝想要尋找的人再無消息。
除了白蓮教偶爾在這件事上的反應外,梁九功都要以為那隻是他們臆想中的人物。
然太子說的話,卻讓梁九功背後發毛。
那是夢嗎?
為何樁樁件件,都與現在相反?
賈珠垂眸,聽著太子的話,有些想笑,然更多卻是無奈。哪怕太子殿下再喜歡康煦帝,可有些事情,便是不可能和盤托出。
倘若皇上真的知道那些記憶,是會相信太子,還是會認為,太子殿下有所隱瞞?
哪怕他們是父子,然出身皇家,最為忌諱的,不便是關乎皇位之事。
這是禁/忌。
太子提及了那些與如今截然相反,卻又有些相似的事件,每一樁每一件,都透著離奇古怪。倘若這話不是太子在說,康煦帝定要訓斥那人莫要胡言亂語。
然恰恰是因為說這話的人是太子,才讓康煦帝眉頭緊蹙。
允礽言道,那是夢。
然這些夢內的內容,無疑是揭露了噩夢的本質。
康煦帝緩聲說道:“倘若保成一直夢魘,為何不說?”
太子笑了聲,“阿瑪,那也太丟臉了罷?”
他朝著康煦帝擠了擠眉眼。
“孤乃太子,卻被夢境嚇破了膽,這橫豎瞧著,都實在太蠢了。”
太子的聲音淡淡,帶著對自己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