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覺得有什麼事, 超出了他的掌控。
他怔然地被攙扶起來,恍恍惚惚地聽著賈母吩咐人將宮中太監給送走,耳邊的話竊竊私語, 可都聽不分明。
他感覺斷掉的小腳趾劇烈疼痛著。
原本平息的痛苦,隨著他呼吸, 一頓頓刺痛著。
鴛鴦扶著賈母,低聲說道:“老太太, 二老爺怕是要站不住了。”
這才將老太太喚了過來。
彆說賈政茫然,這府中其他人, 也是驚愕不已。
方才宮中來者,乃是乾清宮殿前的大太監,傳的乃是康煦帝的口諭。
這聖旨不聖旨的可沒那麼容易下達,往往皇帝有何吩咐, 又不涉及危險, 這一兩句口諭傳達下去, 府上的人接著便是。
然康煦帝可不在這。
這位, 現在還在禦駕親征呢!
這突如其來的口諭,自然叫賈府的人百思不得其解,可更叫人看不懂的是, 康煦帝這口諭的意思。
好在今日, 幾個公子哥要麼去讀書, 要麼出門去, 而姑娘家家, 都被邀請去東府, 並不在府內。
所以宮中來人時必須出麵的,也就這幾個人。
不妙的是……王夫人下意識看了眼張夫人,她自然也是在的。
賈母拍了拍鴛鴦的手, 獨自撐著拐杖,“看起來,老二,你對這事是心中有底?”
王夫人語氣艱澀地說道:“老祖宗,老爺怎會知道這件事呢?”
“若不是提前知道,老二這一二個月,何必急哄哄地給珠兒尋一門婚事?”
賈母的語氣銳利,那眼神像是能穿透他們的心底。
賈政在小廝的攙扶下坐了下來,“母親,兒子真不知道為何皇上會……這麼做。”
張夫人的聲音輕飄飄地響起來,“或許是因為皇上喜愛阿珠,才會有這樣的口諭。”
可就連張夫人,也還是覺得這口諭奇奇怪怪。
方才乾清宮的太監到了府上,說是有聖上口諭時,府中人著急忙慌出來迎接,就見那位大太監客客氣氣地說道。
——萬歲爺甚是喜歡賈珠,對他的婚事另有安排。
賈政聽到這話時,腦門就是嗡嗡響。
他怎麼都想不到這事,居然會牽扯到康煦帝身上,尤其還是在這個時間上……皇帝都不在京城!
賈母淡淡說道:“是這樣嗎?那為何,清晨你和珠兒大吵一架,如今人都不在府上。”
以賈珠的性格,要離開前,肯定會和幾位長輩道彆。如今卻是不在,一問,人卻是早早就走了,還是被賈政給趕走的。
這已經是第二回了。
上一次賈珠被趕走後,賈母收到消息,把賈政罵了一頓,然後又親自寫信給賈珠,讓他回來,這父子兩人再相見的時候 ,才沒那麼彆扭。
賈母沒想到,賈政居然還能來第二回。
賈政的臉色陰沉,“母親,著實是那孽畜太不像話,他都這歲數,兒子想要給他尋一門婚事,哪裡有錯?然我這番苦心,他聽不進去也就罷了,居然還反過來威脅我!”
賈母摩/挲著拐杖頭,平靜地說道:“他威脅你什麼了?”
“他說,若是我執意要他成婚,他就要自毀聲譽,更甚之,說若是我強行訂婚,他便會去人家府上負荊請罪,還說……”賈政說到這裡時,臉色尤為不好看,氣急敗壞地抹了把臉,“還說,不如出家當和尚去,您瞧瞧,這不是在氣我嗎?”
賈母微眯著眼,出家當和尚定然是氣話,然彆的,可就未必。
她知道賈珠的性格,從來都不會無的放矢。
有些事說出來荒唐,然賈珠要是真敢說,也意味著他真敢做。
她看向王夫人,眼含深意,“珠兒這些事,你是知道的?”
賈母的話,讓王夫人的眉頭狂跳,“老祖宗,您說的是何意……”
“我之前就覺得,在珠兒的婚事上,你顯得太過平靜。此前,你還和我說過幾回,要給珠兒挑選什麼人家,可在他的身體不好後,你就基本上不曾再說。”賈母垂著眼,淡淡說道,“你對幾個孩子,都一直很上心。哪怕珠兒的身體如此,可要真的舍棄他,不再思考婚娶之事……這不是你的脾氣。除非,珠兒私下曾與你說過什麼。”
賈母這話,就將王夫人的退路都堵住了。
片刻後,王夫人才無可奈何地說道:“數年前,珠兒曾經找過我,說他已經有了心上人,而那人已經……與他並無緣分。礙於此,他已然心死,不願再和其他女子成親。”
她說話時,賈政的臉色青一片白一片,似乎難以置信,氣得要跳起來。
賈珠和王夫人說的話,更為深刻些。
她懷疑,賈政說的話,其實並未說得完全,因為他話裡提及到賈珠威脅的那些話,瞧著也太過兒戲了些。
自毀名譽,出家,這的確是一個辦法,然這聽起來也不太靠譜,真正想要讓自己脫離父親的掌控的辦法……
有什麼呢?
王夫人其實很害怕。
這樣難以言喻的恐懼也融入了她的話語裡,王夫人的聲音緊繃著,“他很早時,就因為這個心上人拒絕了通房的事,後來,又為此拒絕了我想要給他安排婚事的打算。”
“蠢婦,他說這些愚不可及的話,為何不與我說!”
賈政厲聲說道。
“你倒是會朝著媳婦逞能,賈珠打小就在你的管教下,你怎麼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賈母涼涼打斷了賈政的怒罵,仿佛掐住了他的脖子,讓他後半段話完全說不出來。
王夫人感激地看了眼賈母,繼續說道:“當時,我隻覺得,年少愛慕,自以為深刻,難以決斷也是正常。再過幾年忘記了,想要再談,也是容易。畢竟珠兒是男子,總歸容易些。卻沒曾想,後來他的身體……”
儘管這些年,賈珠一直都在調理身體,然不論是請來的大夫還是太醫都曾說過,這病情於子嗣上有礙,往後怕是麻煩。
這些,府上長輩都是心中有數的。
王夫人未儘之語,其他人也聽出來了。
以賈珠的秉性,在知道自己的身體如此後,就更不可能去禍害其他女子,在婚事上的態度就更加堅決了。
張夫人有些尷尬,卻還是問道:“他的心上人是誰?”
“不知,珠兒從未透露過。”王夫人搖頭,忽而想起,元春曾有一次,似乎曾提及過這事。
那時,應當是元春生下孩子不久後,王夫人過府去看她。
那時元春的神色蒼白,卻很是滿足,聽得出來,丈夫與親家都待她很好,這對女子來說,便是幸事。而那時,他們聊著聊著,不知怎麼就聊到了賈珠的身上去。
“……原來母親,也早就知道,大哥哥的心中有人了?”
“我怎能不知?他可是當著我的麵跪下,執意要我收回成命,不要為他安排婚事呢!”
“原來……那麼早的時候……”
“元春,你知道他的心上人是誰?”
她記得,那時的元春猶豫了一會後,淺笑著搖了搖頭,“……不,母親,我不知道那人是誰,但我覺得,大哥哥應當是非常喜歡他,所以才能一連喜歡了這麼多年。他是個認死理的,想要讓他改變主意,那可不容易。”
“不容易,可也不得不做。”王夫人歎息著說道,“寶玉是不錯,可珠兒在前,老爺怎麼可能會放過珠兒?再拖到二十出頭,就肯定還會吵起來,不信,你等著瞧罷。”
“母親不如和大哥哥聊聊?”元春的神情裡帶著深思,“父親態度強硬,肯定說話不好聽。然大哥哥吃軟不吃硬,他們要是對上,肯定會鬨得不可開交。”
那時,王夫人也是這麼想的。
隻是賈珠已經在外赴任,每次回來時間匆匆,也就過年能夠久待,平日還是在外頭。再加上王夫人雜事纏身,有時想起來,這時間總是湊不夠手,久而久之,這事也就忘了。
直到今日,再度被王夫人想起來。
聽完王夫人說的話,賈母的心中已然有了決斷,然她的心中還有疑竇,她看向妯娌兩人,“我有話要和老二說,你們幾個,先回去罷。”
張夫人最快反應過來,欠了欠身,就帶著王夫人離開了。王夫人回頭看了眼賈政,眼底似有擔憂,卻也很快離開。
不隻是這兩位太太,就連伺候的下人也全都離開了,一時間這屋內就隻剩下母子兩人。
賈政看著賈母走動,就想站起來攙扶她,被她頓了頓拐杖,“自己的傷勢還沒好,就彆隨意走動了。這要是再出了什麼差錯,難道還要在床上再躺著一個月嗎?”
賈政坐在原位上,一動也不敢動。
賈母坐了下來,聲音裡帶著少許疲倦,“老二,你和我說實話。你清晨和珠兒鬨出來的這一場,他說的話,真的隻有那些嗎?”
“……母親……”
“我要聽實話。”
賈政乾巴巴地說道:“那孽畜言道,他已經發誓要麼娶意中人,要麼終身不娶。因他無法與意中人在一處,故此生絕不會娶妻,也不想因為自己的身體拖累他人。如果家中決意要逼迫他成親,那他……”
他頓了頓。
“那他希望我將他逐出賈家。”
“荒謬!”
賈母厲聲罵了一聲。
賈政咬牙,“母親說的是,兒子也不知道這孽畜的想法是從何而來,這可太過荒唐……”
“我說的是你們兩個。”
賈母一拍桌麵,顯然怒不可遏。
“珠兒說的話荒謬,你的做法也甚是荒謬。他都能說出這種話,你居然半點都沒當一回事,還想著強行為他安排,賈政啊賈政,你是真的想鬨得榮國府成為一場笑話嗎?”
“兒子沒有……”
“你沒有,那我怎麼聽說,你讓你的好媳婦去安排這件事呢?”賈母沉下臉,“我是老了,不管事了,可我沒聾,也還沒瞎!”
賈政:“母親,賈珠這般作態,就分明沒將我這個父親放在眼裡,難道您是想要我順著他的話去做不成?”
“那他真要你驅逐他,又該如何?”
“這不可能。”
賈政斷然說道。
自古將落葉歸根看得如此重要,離開家鄉的遊子到死都想要回歸故土。而姓名姓名,姓氏歸屬於世家,又是何等重要的事,世家門第能夠靠著一代代傳承,可不就是姓,可不就是血脈?
賈珠要是被剝奪了賈姓,他哪怕死了都是個孤魂野鬼,誰給他供奉,誰給他祭祀?
這是一樁極其可怕的懲罰。
這才是賈政聽到後勃然大怒的原因,他認定賈珠在威脅他。
“都這麼多年了,你還看不懂你的兒子嗎?”賈母斜睨了眼賈政,失望地說道,“你聽到他這麼說時,第一反應卻居然是他在威脅你?那他怎麼不用其他的威脅你,偏偏是用這個?”
“母親,您怎麼……”賈政顯然沒想到賈母是這個態度,“我要是真的給他定親,他還能反了不成?”
賈政就好像陷入了一場執拗的怪圈,翻來覆去都隻會說這麼幾句話。
賈母沒再理會他,反倒陷入了沉思。
賈珠不喜婚娶這件事,可不是新鮮事。府上好幾次打算為他相看,都被他避開了去,那時候,賈母就已經有所感覺。
可直到她聽到賈政說的話,才有些奇怪的恍然。
賈政認為賈珠是在威脅他,可這不見得是威脅。賈珠說的,或許是真的。
然正如賈母所說,為什麼不是彆的,偏偏又是這個?
一旦脫離了賈府,賈珠會失去賈府的庇護,可他和太子交好,也無人能欺負了他。
賈珠是為著這個態度囂張的嗎?
不,他不是這樣的人。
哪怕他真的脫離了賈府,可賈珠的性格也毅然會幫助家人,不可能棄之不顧。
這看起來對賈家沒什麼影響,對賈珠的影響也不大。可仔細神思,當真,對賈珠沒影響嗎?
失去了姓氏,失去了家族的庇護,成為一個無姓之人,不論是官家還是百姓,都會議論紛紛,引以為恥。哪怕有太子,這對賈珠也是煎熬。而百年後,賈珠也不會有人供奉祭祀,也不能葬於故土,那這場脫離,對他定然是虧大於利。
自然,這可以杜絕賈府為他安排嫁娶,可當真隻為了這件事,就要做出如此之犧牲?
賈母左思右想,總覺得不對。
賈珠這話,更像是在提前劃分賈府和他的關係。
一旦斷絕了關係,拋棄了姓氏,如此,賈珠這個人的所作所為一旦出了差錯,自然不會牽連到賈府。
一想到這,賈母聳然一驚。
賈母對自己心中蹦出來的猜想有些擔憂,這可不是無的放矢。
這幾年隨著眾位皇子的長大,尤其是大皇子沙場征戰,已經有不少朝臣議論紛紛,深感大皇子還是個光杆皇子,身上連個爵位都沒有,確實有些不大相配。
宮中妃嬪在為自個兒皇子挑選福晉的事情上來看,也是各門有各門的心思。
皇子們的歲數大了,心思也就活絡了。
不管皇帝是怎麼想的,如今看著對太子殿下仍然看重,不為所動。
聽說皇帝在外出征時會與太子殿下書信來往,甚是親密,這獨特,是彆的皇子比不上的。
皇子們之間看著也兄友弟恭,不曾鬨出什麼矛盾來。
隻是麵上看著是如此,實際上是怎麼想,誰又知道呢?
最起碼這暗流湧動,總是有所覺察的。
賈母怕就怕在,賈珠雖然這幾年沒跟在太子身邊,可誰都知道太子殿下閒著沒事的時候,偶爾會溜去看他。他們自家人也知道,兩人總是有來往,不曾斷過這份聯係。
這自然是好。
可壞也壞在太子是太子,他的獨特身份讓他總歸是漩渦的中心。
如果太子想做什麼,又或是出了什麼事,那賈珠必定會受到牽連。
……倘若珠兒這一番話,其實更是在暗指一些將來有可能發生的事呢。
賈母的目光看得更為遙遠。
“你打算怎麼做?”
屋內安靜了許久,賈政不知道賈母怎麼想,所以也不敢貿然開口打斷母親的思考,可他坐在那裡,情緒卻是陰晴不定,隻覺得腳趾的疼痛仍然不曾散去,叫他心煩得不行。
“……”
賈母突然開口說的這句話,又讓他一時沉默。
不管是母親還是太太,他們兩個都覺得賈珠說的話不是威脅,而是實話,可在賈政看來這又怎麼可能?
將心比心,賈政是絕不會這麼做的。
然而在這接連的勸告之中,難道他真能將她們的勸說置之不顧強行去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