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第一百五十三章 落雨。(1 / 2)

朔方先生剃了光頭, 也刮了胡子,現在看起來就是個清俊的中年和尚。頂著這麼一張臉,如果不是和他非常熟悉的賈珠, 都未必能認得出來朔方先生。

畢竟他之前留著飄逸的長須,很少能看到他這個模樣。

朔方先生笑著說道:“很少有人能夠透過表象, 看到實在的事。”他得意地摸著自己的下巴, “我刮去胡子,剃了頭發後,出城門時,都根本沒被人發現。”

沉九:“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先生動手, 倒是夠狠。”

“誒, 說是這麼說。可我要是這麼死了, 我父母在天有靈, 豈非更加難過?”朔方先生搖頭晃腦地說道,“這些多餘的東西, 留了再長,長了還能留, 何必記掛於心。”

他淡定坦然的態度, 讓沉九想說什麼,提了提氣, 到底懶得再說。沉九看向賈珠, 輕聲說道:“大人,卑職帶著他們出去外麵守著。”

而後,沉九威脅地瞪了朔方先生,這才帶著其他幾個人出去。

朔方先生看著關上的門,笑著看向賈珠:“他雖是太子身邊的人, 卻是對珠兒忠心耿耿。”

賈珠:“先生說笑了,他自還是太子的人。”

朔方先生搖頭說道;“真心實意,還是出於職責,這是兩回事。方才那沉九,一看就是願意為了珠兒犧牲自己的,有這樣的人在你身旁,方才是一件好事。”

朔方先生這話一出,就讓賈珠的神情微變,片刻後,他歎息著說道:“先生也當知道,這一次我來尋您的原因?”

朔方先生:“珠兒既然能找到這裡,便說明,你不認為,當初設計你的人是我。”

“我曾懷疑過。”賈珠坦然地說道,“在我發現,您和這些事情有聯係的時候,我的確懷疑過,先生會不會是其中一人。隻是後來,我發現了更多的跡象,反倒是覺得,先生動手不是為了害我,而是為了救我。”

朔方先生下意識想要捋一捋胡子,隻是抬手一抓,卻發現自己壓根沒有。他可惜地摸了摸光禿禿的下巴,看著有些不太習慣,“說是救你,其實也是為了救我自己。”

他長歎一聲:“不管你信不信,我最初投奔到你父親門下,的確隻是為了賺點路費。”

賈珠忍不住笑了:“若是讓父親聽到這話,他怕是會難過的。”他輕聲細語地說道,“父親一直將先生引為知己。”

朔方先生:“存周兄待我等,確是不薄。”他搖了搖頭,不然當初也不會找上賈府,不就是為著看中了賈存周的大方嗎?

不過後來因為這府中待遇不錯,人又自在,就留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賈存周慣來喜歡養著清客幕僚,雖這規模比不得北靜王那麼離譜,卻也進進出出不少人。

家裡頭都知道賈政這個癖好,在他招攬來的這些人裡,也的確有幾個能用的。朔方先生當初就是在賈政的手底下磨了兩年,然後被賈政看中,挑選成了賈珠的啟蒙先生。

賈政自認為賈珠的啟蒙是他自己一手教導出來的。不過真正傳道受業解惑的,到底還是朔方先生。

“先生出現在賈府,是個意外。”賈珠緩緩說道,“可是離開賈府,重新回到北靜王府,那就不是個意外了。”

朔方先生又歎了一聲,“的確如此。我來賈府,是為了賺取路費,乃是出於我自己的想法,堂口是不知此事。至於我的來曆到底如何……”他看了眼賈珠,“你應當也是猜到了。”

賈珠頷首,“先生那日出現在縣衙,就已經相當於自暴了身份。”

朔方先生道:“那索性,就從頭開始說罷。”

朔方先生出身於白蓮教的一支分部,他們內有堂口,各司其職。

朔方先生年輕時,是個疾世憤俗之人,而立之年後,開始意識到,分部堂口內,其實不乏扯著張旗幟,卻一門心思隻求錢發財的人。他便索性接了情報任務,開始遊走他鄉。

他原是江蘇,一路來到京城,雖偶爾會送些消息回去,然這時,他已經遠離了分部,更不知教派內的各種消息。待入了京城,朔方先生原是打算去和兄弟們先碰個頭,卻沒想到先和賈政撞上了。

他那個時候兜裡已經沒錢了,就決定去找個人招搖撞騙,借點錢財花花。

說到這裡,朔方先生有些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光頭,“那時候,我說的那些,純粹是糊弄人的。存周兄被我糊弄得一愣一愣的,還真以為我有什麼大才,便將我請到了府上。”

賈珠淡笑著搖頭,“我早年跟從先生學習,若先生沒有真材實料,我又是如何一步步學出來的?”

朔方先生在講課時信手拈來,隨手就能說出一些有趣的故事,結合經文的內容,來說給賈珠聽。

年幼時的賈珠聽得津津有味。

朔方先生:“你是自己有能耐。若是當初再換一個彆的西席,差彆也是不大。”他始終認為,賈珠是靠著自己學出來的。

他在賈府混了兩年後,甫一接到賈存周希望他成為賈珠西席的消息後,差點連夜卷鋪蓋跑路。

他這兩年在賈府待得非常快活,原本隻是打著賺路費的想法,後來還偷摸著接濟過京城內的其他兄弟,日子過得非常滋潤。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也沒能真的跑成功。在趕鴨子上架後,他硬著頭皮開始教起了賈珠。

賈珠是個非常乖巧可愛的孩子,每日來讀書,都十分聽話。教什麼就學什麼,這份乖巧,讓朔方先生覺得良心有點痛,一邊教著賈珠,一邊開始自己背地裡學習,生怕真的誤人子弟了!

糊弄賈政不要緊,存周兄這輩子也就這樣一眼能望到頭了;可是賈珠還是這麼小一娃娃,還是得對人家多負責。

抱著這樣的想法,朔方先生一邊在課堂上吹水,一邊臨時抱佛腳。

就這麼教了幾年,朔方先生收到了京城堂口的命令。

他們想要找一個身負神異的孩子。

當時朔方收到這個要求時,那白眼都差點翻上天。京城這麼大,想要找個有特點的人都不容易。結果現在丟過來一個任務,連一點特征都沒有,這麼大的地方,要怎麼找?

這個任務,本來也不關朔方的事。他已經是教派內的邊緣人物,如果不是因為他幾次偷摸著給堂口兄弟們錢財接濟,他們都不會把這個消息外泄給朔方。

能叫朔方知道,一來是他們知道朔方就在某個富貴人家當教書先生,說不定比他們還能有門路;二來,也是自認為對朔方是個幫助。如果他能夠在這其中找到線索交上去,說不定還能重新回來。

朔方根本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賈珠成為太子伴讀後。

“……我成為太子伴讀?”賈珠蹙眉,“是因為,當年萬歲爺著人入宮一事?”

“珠兒,你相信這世上,有人真的身負神通嗎?”

“我信,然這樣的人,必在少數。”賈珠淡淡說道,“我既不推崇,也不在乎。”

朔方先生歎息,“在我們之中,的確有著這樣一位有能為的人。他算出,當朝太子有可能夭折,然在他推算的日子前後,天象驟變,皇帝廣招諸子弟入宮,不多時,太子平平安安,再無傳聞。從那時起,當日入宮的人,就皆在我們的盯梢之下,你,也不例外。”

不過,京城堂口雖知道朔方的存在,卻並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哪家供職,他平日裡也不出門。於是,他在賈府的消息,就一直隱瞞到了賈珠成為太子伴讀後。

“我一直不曾和堂口說過你的事情,也不曾揭露過自己的身份,要是堂口發現了此事,我無疑是背叛了教派。”朔方先生無奈地說道,“所以,那年我假借要外出,離開了京城。”

當太子選擇賈珠入宮之後,朔方先生暴露的可能性無疑增大了,為了這個,他也必須離開。

“因為太子選擇了我,所以他們也認定,我就是那個人?”賈珠揚眉,似乎是覺得有些兒戲。

“是,也不是。”朔方先生說道,“更重要的是,你還和太子同歲。他們無疑認定你就是那個天命之人。”

賈珠:“……”

他捏了捏眉心,“縱然我真的是那個天命之人,”說出這幾個字時,賈珠看起來非常無奈,“那又有什麼?難道我真的能拿去獻祭?或是有什麼特彆之處?”

賈珠攤開手,搖著頭。

“先生,若這些年,我身上不曾出現過奇怪之事,那定然是假話。可我平安活到今日,靠的是自己,也從不是這些神異。縱然白蓮教要我,可我又有何用?”

“獻祭,自然是一些偏激荒唐之人,才會做出來的選擇。”朔方先生又摸了摸光禿禿的下巴,“說白了,早些年,白蓮教內的確是一些有誌向的壯士,他們投身其中,是有自己的理想。若一直都是如此,我也願意為此獻出殘軀。然過去那麼多年,有偏信到癡狂的,也有為了攬錢的,更有想著改天換日……”話到這裡,他的神情總算出現了是少許變化,“就算真是後者,也未必不可為,然偏偏,還儘是些見錢眼開,為權為利之輩!”

換來的是這樣的新天,又有何用?

不過是讓百姓受苦!

朔方先生眼下當著賈珠說出來的這些話,若是外泄出去,必定是要砍頭的。不過,賈珠聽著這些,卻也沒多大的感觸。

……有些話,是對的。

既然是對的,那不管是誰說的,說的又是什麼內容,那聽聽,也是無妨。

倘若百姓受苦,流離失所,無用的朝代,自然是可以更換。

“先生,便是為此才離開?”

“是,也不是。”這似乎是朔方先生的口頭禪,他搖頭晃腦地說道,“有一部分的確是為了這個,然我也老了,不像年輕那麼充滿銳氣。有些事情,就不想摻和。”

所以,朔方在辭彆了賈府後,一路南下,除了偶爾寫信回去,一路都是美滋滋。他不打算回去京城,也不打算回去教派,隻預備著尋一個合適的落腳地方,就在那裡將養後半生了。

豈料,一個意外,打破了朔方的平靜。

“你可還記得,當初在離開賈府時,你父親,曾經送給我一個小廝?”

“自是記得。”

“他死啦。”朔方歎息著說道,“為了救我死掉的。”

殺了他的人,是某一支分部。

劫富濟貧嘛,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做過。隻是朔方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是被劫富的那一個。而他也是靠著自己的身份,才僥幸和人對上暗號,活了下來。

對上身份,就得回去。

所以朔方不得不重新回到自家堂口,並且因為他在京城曾經住過幾年的經曆,被仙師點名道姓,又重新送回了京城。

他的任務,就是打入北靜王府。

“……先生將這個任務完成得很好。”賈珠幽幽地說道。

畢竟他可是看過北靜王出門都帶著朔方先生的樣子,這個任務肯定是超額完成了。

朔方先生用僧袍捂住臉,“慚愧慚愧,王爺是個好人,隻可惜我為了任務,不得不如此。”

賈珠:“先生入王府,是為了什麼?”

“為了運氣。”朔方先生都將話說得這麼坦白,自不會說一半藏一半,“這世間所有人,都講究一個運。”

一個人能走到現在這個地步,在他們看來就相當於擁有了這個運,朔方先生之所以被仙師派去了王府,自然也是因為看中了王爺的運氣。

他們想要竊取北靜王的運。

賈珠:“……既然都有這樣的手段,也認定這能夠成事,那為何不將這運氣用在自己身上?”

朔方先生說出這番話時,他就知道這個運是要用給誰。

忠順王。

這聽起來非常可笑,可如果這世間真的有怪力亂神,那朔方先生所說,就不再是荒唐事,而是確確實實就在眼前發生的。

“那也得看自己有沒有這個命格能夠承受。忠順王本來就是王爺,這才能夠取用,其他人可無福消受。”朔方先生一邊說一邊搖頭,“我離開王府之後,是不是在王府裡發現了一些奇怪之事。”

“有人在王府的深處挖出了一些腐爛的肉塊,那味道非常惡臭,讓左鄰右舍都能夠聞到,久久不散。”賈珠一邊這麼說,一邊略顯哀愁看著朔方先生。

很顯然這件事,先生也插了一腳,這讓他不由得想起了當初在縣衙內,一次又一次遭受這些氣味襲擊的悲慘畫麵。

朔方先生似乎也想到了這裡。

“對,我險些忘了,你當時也是遇到了相同的事。”他歎了口氣,想要抓胡子,卻又抓空了一把,唉呦呦歎息,“失去了這把胡子,總覺得出門好似沒穿衣服,叫人尷尬為難。”

“先生這樣看起來,卻更加年輕了。”賈珠笑了笑,“這也不失為一種隱藏的辦法。”

朔方先生對此有些洋洋得意,聽了賈珠這麼說,就不再那麼氣悶了。

“那些東西其實都是經過了仙師祭祀後的大牢,將它們埋在王府,就已經相當完成了一個儀式。”他道,“所以這幾年其實忠順王一直在汲取著北靜王的氣運,且不隻有他一人其實還有好幾處,也是有著相同的手段。”

一旦儀式被破,那些原本封存很好的大牢,就會散發出惡臭的味道。

“所以埋在縣城那麼多的東西是為了搶奪他們的運氣?”賈珠皺眉,“可是安排的地方有些根本算不上富貴人家,甚至隻是窮苦百姓,搶奪他們的氣運,不覺得有些可恥?”

他沒有去質疑朔方先生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隻是順著他的話,按照他的邏輯,繼續往下說下去。

“不,當然不是為了他們,是為了你。”朔方先生搖了搖頭,“我相信你應該已經發現,他們按照不同的方位,埋下這些東西,其實是另有成算的。”

賈珠頷首,他曾經按照輿圖一點點列出埋藏的地方,知道這是按照某種規律排列的,卻思考不出這是為何。

“想不明白也是正常,這是按照某種陣法排列而成的,他們也是聽著仙師的命令去做。”朔方先生緊蹙眉頭,“不過這個辦法有一個特殊所在,就是每埋下一處地方就必定叫人知道,等這一些點點滴滴彙聚而成時,其陣法的威力就會更加龐大。”

賈珠:“……這就是為什麼每到一處都必定鬨出一個盜竊案,叫人誤以為是有人在縣內偷雞摸狗。”一想到這個他就忍不住搖頭苦笑起來。

“覺得好笑是吧。”朔方先生也樂嗬嗬笑著搖頭,“是啊,看著可笑荒誕的事情,因著越是荒誕,所以,才會做出更加可怕的事。”

“這也是先生故意前往縣衙,來提醒我的原因?”賈珠歎了口氣,緩緩看向朔方先生,“如果先生不來,不打草驚蛇,有些事情,我未必能想到。”

“你這話倒是平靜。”朔方倒是樂了,“難道不先想一想,要是這事出現在你自己身上,要是真的成行了,那可怎麼辦?”

“這不是沒成功嗎?”賈珠平靜地說道,“從北靜王這幾年來看,好似變化也不大?”

“我不是與你說過,北靜王這些年,經常求神問佛嗎?”

“先生當初明明說的是王妃……”賈珠忽然一頓,皺眉,“結果也是為了王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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