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靜王這幾年夜間常多夢,不安,身體虛弱,這和氣運被掠,自是有關的。”朔方先生說到這裡,麵上更顯慚愧。
北靜王對朔方先生很是不錯。
和當初的賈政,可以說是不相上下,甚至王爺還更加信賴他。這份愧疚,令朔方先生一直在猶豫,直到後來,他意外得知堂口的行動。
這數年間,京城堂口有過好幾次行動,有些是他知道的,有些是他不知道的。彼此間,也是各有爭鬥,互有想法。這也是為什麼京城堂口頻繁遭受朝廷清洗的原因,如果自己心都不齊,那怎麼可能力能往一處使?
直到最近這一二年間,朔方先生才逐漸感覺到,那位仙師的確掌控了局麵,這才有了這一次牽連甚廣的襲擊。
正因為朔方先生一直都平安度過,他在堂口的資曆也越來越高,大多數事情,都會經過他,再分派下去。所以關乎刺殺這件事,他其實早就知道了。
可唯獨關於賈珠這件事,朔方先生是最後才知道的。
仙師特地繞開了他,從外麵調了人過來做事。
這是一個非常大膽的嘗試。
“仙師特地將我隔絕在外,是因為他知道,如果我知道要對你下手,可未必會答應。”朔方先生的聲音沉了下來,“所以,才避開了我。”
他後知後覺意識到不對勁,拐彎抹角得到答案時,大局已定。
那些動手的人,已經被賈珠關到了縣衙裡,如果隻是當做普通的盜竊案,那很快就會被判刑,最後走上既定的道路。
可不知……
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
他們起了內訌。
朔方知道這事時,都差點笑彎了腰。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
哪怕肩負這樣的責任和命令,卻仍然有人懷揣著私心,這樣的人,這樣的地方,又能鬥出個什麼結果?
他們選了忠順王合作。
可正因為選擇了忠順王,所以朔方才更加失望。
忠順王那是什麼人呢?
囂張跋扈,肆意妄為。
他們府上的下人,看著百姓都是鼻孔朝天,哪個不是高高在上?下人會有這樣的姿態,自然是因為學著頂上的人的做派。
他們府中,怕是隻有門外的石頭擺設,才是真的乾乾淨淨。
朔方在那個時候,終於下定了決心。
“儀式既然已經定下,就說明,計劃已經展開。我無法改變這個,珠兒,有些事情,隻能讓你自己親手去做,因為那個人,隻能是你。就算旁人知道了這些布置,可他們也無法去破壞。唯獨是你……”朔方先生說到這裡,聲音已經沙啞。
這屋內很是乾淨,沒有茶,就連水壺都沒有。他們剛才說了這麼多話,朔方的聲音早就變得悶啞。
賈珠安靜地坐在朔方先生的身邊,似乎是在整理著思緒。方才他聽了先生說了那麼多,多數時候隻是安靜聽著,並沒有說什麼。
“先生,仙師的法門裡,可有什麼咒術?”
“你說的是那種附上生辰八字,然後拿來詛咒人的?”
“正是。”
“沒有,仙師從來不屑於這麼做。”朔方先生搖了搖頭,“你在你床上發現了東西?”
他很敏銳。
一下子抓住了賈珠話裡的意思。
賈珠斂眉,“的確是在床上發現了一個,不過既然和仙師沒有關係,那就暫且不論。”
“他不這麼做,除了一個他不屑於之外,另一個原因,是他無法對你這麼做。”朔方沉聲說道,“你與常人不同,他要是敢對你下咒,隻會遭受更大的挫敗。他是不會這麼做的。”
正因為賈珠的特殊,所以,朔方先生也隻能通過暗示的手段,讓賈珠發現端倪,自己搗毀了整個儀式。他不能說出來,一旦說出來,就會讓仙師有所感知。
賈珠親自動手,才不會造成反噬。
當賈珠發現第一個儀式的地點,挖開了祭祀的大牢後,整個縝密相連的儀式就逐漸崩壞,而後再交給其他人去解決也是合理的。
“其實,何嘗不是上天在幫你呢,”朔方先生輕輕歎息,“若非那戶人家剛好養了雞,又引來了對這些事情敏/感的黃鼠狼,珠兒也未必會發現儀式的一角。”
“先生似乎一直覺得,是上天在幫我?”
“珠兒,是不是上天在幫你,我這樣的俗人,是不敢置喙。”朔方先生笑嗬嗬地說道,“然你的氣運,的確是仙師一直眼饞的。他一直覺得,你應該是屬於他那邊的。所以,這些年才會一直糾纏不休。自然,會針對你動手,也是想借用你的氣運,實現刺殺之事。不然,想要對皇帝動手,可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賈珠眨眼,沒有指出,朔方先生雖然不一定相信白蓮教的信念,可對那個仙師的存在卻有著十足的敬畏感。
在朔方先生的講述中,仙師看起來無所不能。甚至想要和忠順王聯手,一起偷天換日。即便忠順王有這樣的想法和衝動,可區區一個白蓮教,能讓忠順王這般傲慢的人答應下來,定然是有著彆的原因。
這個原因,就是這位無所不能的仙師嗎?他既然這般厲害,為何不自己動手,偏生聯係了王爺 ?還是說,是朔方先生說的命格問題?
沒這個命,就做不到?
賈珠思緒萬千,朔方先生似乎也說到口渴,他們兩人都安靜了好一會,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郎秋揚聲說道:“大人,先生,小的給兩位送些茶水。”
賈珠讓他進來,就見到他的手裡不僅端著茶,甚至還送來了糕點。
郎秋輕聲說道:“方才寺裡要送來東西,小的給回絕了。這些都是小的從自家馬車裡準備的,保準安全。”
他一看到那個小沙彌送東西過來,這才一拍腦門,想起了自己的疏忽。可郎秋他們對這個地方心有餘悸,根本不敢讓賈珠碰這裡的吃食,忙不迭地帶人回了馬車一趟,自己準備了起來。
賈珠將一盞茶推給了朔方先生,笑著說道:“方才先生說了這麼多,還是快些吃點茶水潤潤嗓子。”
而後,他才自己端起一盞,也吃了幾口。
朔方先生歎息著說道:“這裡的確曾是一個落腳點,但並非是據點,隻是偶爾會有人選在這裡接觸。我當初想要離開,可也知道,去哪裡都不安全,索性就剃掉了頭發和胡子,呆在了這裡。又虧得是之前掛單的一位師傅走了,我就借用了他的身份。”這才避開了京城接連幾次的搜查。
賈珠在意識到,朔方先生可能和之前的猜想不同後,每日雖命令郎秋出去查探忠順王的消息,實則是為了摸透朔方先生曾去過的寺廟。
賈珠記得,當初朔方先生曾說過,這個地方,是他為了北靜王妃才來的。而這些年,因為王妃——當然,現在賈珠知道,其實也是為了王爺——他跑遍了京城內外大大小小的寺,故而,賈珠有了個猜想,說不得,其實朔方先生給他留下了什麼線索。
“我的確是留了點東西。”朔方先生將茶水一飲而儘,拍著大/腿說道,“可是我也的確沒想到,你能找過來。”
朔方要躲開的,可不隻是朝廷的搜查,也是那些被他背叛的“自己人”的追殺,在這等前提下,他當然不可能出麵給賈珠送些什麼消息。
他隻是在離開京城之前,給一兩處留下了線索。
若是賈珠真的能找上門來,那朔方,自然也會見他。
“若是你再晚來幾日,說不定,我們就見不到了。”朔方先生樂嗬嗬地說道。
近些時候,隨著太子重新出現在朝堂上,再加上京城頻繁出現的怪事,對外的搜查已經不那麼森嚴,朔方先生正打算趁著這個時候離開。
賈珠:“擇日不如撞日,先生今日就走如何?”
賈珠這話落下,朔方先生不由得眯起了眼,他盯著賈珠看了幾眼,緩緩說道,“那麼嚴重?”
“有備無患。”賈珠淡定自若地任由著朔方先生打量,“我知道,先生方才說的話,還有著不儘不實之處。然那些隱藏,應當也是無法說,不能說之處,然哪怕隻有這些,對我而言,已經是解開了我心中許多謎題。”
賈珠起身,朝著朔方先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是晚輩該謝過先生才是。”
朔方先生本來可以不這麼做。
他這是將自己的生死置身事外,賈珠自然不能讓他再有危險。
朔方先生必須今天就走。
賈珠起身,“先生的行李看是都準備好了?”他的思緒跳躍太快,讓朔方先生花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你這是……”
“郎秋,許暢,”賈珠點了兩個人,“你們送朔方先生離開,一路走,直到送他上了船,方才能回來。”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可說起話,卻帶著一絲沉穩,“馬車上有銀兩,一路上的取用你們自己看著辦,隻記得一件事,以最快的速度將人送走。”
話罷,賈珠看向沉九,微微一笑,“郎秋和許暢他們離開後,就勞煩你們幾位護著我了。”
沉九沉默,這是他到了賈珠身邊這麼久,第一次感覺到,賈珠將他們排斥在外。
可他知道賈珠這麼做的原因。
賈珠不願見朔方先生出事,而他們都是太子的人,太子殿下……定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和白蓮教有過接觸的人。
如此,賈珠的做法,就必定和太子相悖。
“大人……”
賈珠:“沉九,你會怎麼做呢?”
沉九略略摩/挲著刀柄,僵硬地說道:“卑職,自然聽從大人的命令。”
賈珠命令他們留下,他們自然隻能留下。
在看著郎秋和許暢將朔方先生帶走的時候,沉九忍不住說道:“大人,說不定,先生也願意留下來呢?”
他道:“先生在外,既然要躲避朝廷的追查,也要擔心那些人的追殺。如果留在京城,或許是有些波折,可最起碼,他是安全的。”
賈珠無奈搖了搖頭,歎息著說道:“這不取決於我,而是取決於先生。”
方才朔方先生說了那麼多,賈珠聽得出來,先生對皇室是沒什麼好感。哪怕現在聽到沉九這麼說,朔方先生也是毫不猶豫地跟著郎秋他們離開,這足以說明先生的態度。
朔方先生根本不願意留下來,那賈珠也不會強留。
他注視著馬車離開,背著手站在寺前,仰頭看著此時的天色。
看起來正是灰撲撲。
烏雲密布。
是真的要下雨啦。
賈珠仿佛在自言自語,“從我離開府中,再到這消息傳給太子殿下,約莫要花費多久的時間?”
沉九心口微微一跳,下意識看向賈珠,“大人……”
賈珠轉頭看著沉九,笑眯眯地說道:“沉九,還是快些進去罷。這天色,看起來要下雨了。”
另一個侍衛忍不住說道:“大人,如今沒了馬車,想要回去,可有好一段路呢。難道我等不趁著這個時候先走走嗎?”
賈珠搖了搖頭,正想說話,忽而這天色大變,原本就陰沉的天色變得更加暗沉,一會就刮起了狂風。在這種情況下,侍衛也再說不出要離開的話,就隻能重新避回到寺中暫歇。
他們剛回去不久,這雨就落了下來。
劈裡啪啦,狂風大作。
賈珠能聽到雨聲裡密集的腳步聲,那是寺中其他僧人施主正在紛紛避雨的動靜。因為風實在是太大,故而這門窗緊閉,隻能聽著外頭若有若無的雨聲拍打,清脆的動靜,好像是一曲雜亂的樂章。
賈珠倚靠在窗前,就安靜地看著窗縫,從那麼一小點縫隙,也好似能看到外麵的雨勢。
沉九:“不知郎秋他們的路好不好走?”
賈珠淡笑著說道:“這可不好說。”眼下,最危險的地方,的確是這山寺。
隻要現在立刻下山,就總不會撞上最糟糕的事。
賈珠半心半意地摩/挲著自己的唇。
啪嗒,啪嗒——
不知過了多久,庭院中,響起了奇怪的腳步聲。
賈珠恍然回神,才留意到,外頭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想必今天晚上,他怕是要在這裡留宿了。
而外麵的腳步聲,卻是徑直走向了他們這裡。
最終,在門外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