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行舟乍然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怔了一怔。
他凝望著蕭青冥,良久,才開口:“陛下已經許久不喚臣老師了。”
逼仄的牢房中燭光閃爍,借著火光,他不動聲色端詳著蕭青冥的臉。
依舊是熟悉的豐神俊逸,從深邃的眉眼到鼻尖下一點蝴蝶影,包括頸項間的胎記,每一處細節都沒有絲毫變化。
唯獨眼神變了。
從前在自己麵前的色厲內荏和躲閃畏縮儘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種陌生的審視和深深戒備。
喻行舟微微皺了皺眉,他並不喜歡這種感覺。
獄卒們趕緊將刺客的屍體拖了出去,又給兩位大臣解開鐐銬。
“在朝堂上,老師是總理國政的攝政,私下裡,自然還是朕的老師。”
蕭青冥接過獄卒呈上來的天子劍。
短短一個下午,此劍已飲飽了鮮血,銀霜般的劍刃染上詭異的暗紅,殘留的血腥味儘管很淡了,他仍舊不適地摸了摸鼻翼。
同樣的燭光下,蕭青冥也在暗自打量對方。
九年未見,少年時記憶裡的容貌已經模糊了,站在他麵前的喻行舟已是二十五歲青年人的模樣。
漫長的時光和宦海沉浮,將他年少時眼角眉梢的輕狂,打磨得溫潤內斂。
狹長的雙眼中眸色是靜謐的黑,脊背挺拔,舉止有度。
舉手投足間帶著遠超同齡人的穩重和從容。
若說蕭青冥的眉眼是一種富有攻擊性的淩厲,喻行舟便宛如一方高雅的墨玉,永遠端方沉靜,俊雅無雙。
方才在暗處,蕭青冥已經默默地觀察了一陣,刺客獄卒拿著匕首準備刺殺的小動作,都被他看在眼裡。
奇怪的是,喻行舟仿佛對此沒有任何反應,否則不至於留不下活口。
他記得年幼時,對方明明是會武的,甚至於自己防身的幾招,還是喻行舟暗地傳授給他。
蕭青冥忍不住想起兩人初見的時候,彼時還是左丞相的喻正儒,將十三歲的獨子喻行舟帶入宮中,給自己當伴讀。
喻家是京州有名的文儒世家,祖上曾出過兩位宰相,一位名儒,喻正儒也是當世大儒,隻是人丁不旺,到喻行舟這一輩已是三代單傳。
當時的喻行舟年紀尚幼,已是京城有名的神童,被其父寄予厚望,殷切地期盼他繼承衣缽,成為喻家第三位宰相,光宗耀祖。
還是長皇子的蕭青冥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煩膩了隻會吹鼻涕泡的蕭青宇,更討厭小太監們等一眾溜須拍馬的跟屁蟲。
喻行舟年長他三歲,出身文儒世家的教養和學識讓他處處恭謙有禮,甚至有些少年老成,
任性又霸道的蕭青冥對此尤為不屑。
為了逃避念書,蕭青冥成天帶著他下水捉錦鯉,上樹掏鳥蛋。
兩人很快玩到一起,整天形影不離,一旦調皮搗蛋被老師處罰,年長的喻行舟總是頂包的那個。
快樂的童年時光,轉眼就是三年。
直到一次皇家狩獵,貪玩的蕭青冥慫恿喻行舟跑出圍場,不料因方向感奇差,在山林裡迷路了整整七天,幾乎混成兩個小野人。
被侍衛找回宮後,先帝大發雷霆,宮中上下戰戰兢兢。
蕭青冥被禁足一個月後,發現喻行舟早已不告而彆,丞相府也不見蹤影。
從此杳無音信,再也沒有見過。
後來老丞相喻正儒為國捐軀,先帝感念喻家忠烈,臨終前下旨加封喻行舟為太子少師,以備將來輔佐新帝。
一彆九年時光荏苒,昔日舊識再見,已物是人非。
手機裡的遊戲曆史記錄中,後期喻行舟的野心高達80,堪稱第一權臣,幾乎把皇帝架空,隨時可以篡位,可惜還沒來得及,敵國大軍就殺了進來。
昏君死於叛亂士兵倒戈,燕然太子以宰相之位勸降,然而喻行舟最終一把火,點燃了皇宮,在斷壁殘桓之中與國殉葬。
……
隔著潮濕汙穢的地牢,高高在上的皇帝看著身為階下囚的舊識,完全無法把麵前深沉詭譎的權臣,與記憶裡遙遠的影子重疊。
人,果然都是會變的,權勢越盛,變得越多。
“多謝陛下赦免之恩,這等惡濁之地,竟勞陛下親臨,罪臣感激涕零。”
黎昌離開囚牢,再度拜倒在地,堅韌的身軀如同一座隆起的山嶽。
蕭青冥親自將人扶起:“舅舅,不必如此。”
都說外甥肖似舅,他細看對方的臉,仿佛看到二十年後的自己。
隻不過牢獄之災和冤屈打壓,讓這張臉飽經了風霜和艱辛,幸而雙眼重新燃起了光彩。
國家最後一根石柱總算保住了,雍州軍也不會因黎昌和一眾武將死亡徹底脫離朝廷。
命運的輪丨盤切實改變了轉動的軌跡。
這讓蕭青冥有種挽回了一點遺憾的慶幸感。
想起曆史記錄中後五年的窮途末路,他忍不住上前輕輕擁抱了一下黎昌:
“舅舅,你受苦了,都怪……朕不好。”
偌大的皇宮,能算得上自己親人的,也隻剩下黎昌和蕭青宇兩人了。
黎昌有些受寵若驚,聽到最後三個字時更是驚訝。
放在以前,皇帝是絕對不會道歉的,更不能給臣子道歉。
即便皇帝錯了,也是臣子的過錯。
黎昌即便身為武將,也深知君臣綱常不可廢的道理,遑論其他人。
他趕緊後退一步跪倒:“陛下此言切莫再提,陛下隻是還年輕,自小幽居深宮,容易受奸人蒙蔽,臣在獄中並未受刑,飲食一應俱全,陛下不必自責。”
蕭青冥無奈擺手:“起來說話吧。童順假傳旨意,還試圖給朕下毒,已經被朕誅殺,太後要求離宮南遷的事,也已經被朕否決,至於燕然太子勸降國書,朕也沒有答應。”
竟然還發生了這麼多事?
黎昌和喻行舟訝異地對視了一眼。
蕭青冥皺了皺眉,斟酌著措辭:“眼下大敵將至,朝廷內憂外患,還要勞煩舅舅不計前嫌,繼續擔起大將軍之責,護佑我朝平安。”
原來是燕然大軍要打來了。
黎昌恍然大悟,難怪皇帝突然轉性親自前來詔獄,還低頭認錯。
“陛下放心,有臣在一日,定將燕奴驅逐,力保陛下和太後安危。”
見對方會錯了意,蕭青冥也懶得多作解釋,歎了口氣,有些疲憊地點點頭。
喻行舟卻不會輕易打消疑慮:“陛下何故突然改變主意?”
蕭青冥淡淡道:“朕夜裡反複思量老師平日教導,想通了,一時的苟安並不能換得長久的安穩,更何況,有老師和舅舅一文一武輔佐朕,何懼燕然太子?”
喻行舟凝視他的雙眼:“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