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
就在眾人僵持之際,那位皇覺寺的僧人反而平靜下來,臉上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莊重和狂熱,他不屑地看了一眼喻行舟,大聲道:
“你是來自地獄的妖鬼,是要毀滅我寺的劊子手,更是肮臟的權欲的化身!”
喻行舟冷眼看著他:“本官看你是念佛念傻了,瘋魔了,來人,將他們全部帶走,下獄審問,一定要撬出幕後的主使者。”
皇覺寺的僧人神色越發瘋狂:“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貧僧今日便以身護寺!”
喻行舟臉色微微一變,霍然出口:“彆讓他死——”
他的話已經晚了,那名狂熱的僧人竟然一頭撞在巡查官兵的劍口,當場自殺身亡!
緊跟著,人群裡傳來驚惶的大聲尖叫:“官差逼死人了!”
騷動和驚叫聲四散傳開,局麵漸漸不受控製,一時之間,官逼民死的謠言四起。
喻行舟臉色瞬間陰沉下來,直到魏山又調來一隊人馬,才勉強將周圍百姓全部驅散戒嚴,又將僧人的屍體和士子,還有那對老農夫婦統統帶走。
如果這世上還有一種力量,是威逼利誘也無法動搖的,大抵就是信仰的力量。
無論是愚昧的、被洗腦的,還是清醒的、視死如歸的,這名僧人顯然不會是後者。
長海牽著馬車在衙門口等待。
喻行舟上車坐下,忽然感到後肩傳來陣陣鈍痛,疲憊感潮水般湧來,不由皺起眉頭,抬手按了按額角。
“真難為這些跳梁小醜,狗急跳牆,竟與皇覺寺勾連,皇覺寺在京城的影響力極大,不僅有先帝欽賜的題字牌匾,更有太後的庇護。”
喻行舟難得覺得有些棘手:“皇覺寺數十年經營,香火鼎盛,隻怕京城有一半百姓都是信徒,事情越來越麻煩了,陛下也會為難……”
長海在一旁擔憂道:“大人,還是先找大夫來看看傷勢吧,您就算穿了軟甲,這傷也不輕啊……”
馬車駛過禦道,在經過城中最大的戲樓時,隱約傳來一陣敲鑼打鼓的唱曲之聲。
喻行舟側耳傾聽一陣,唱的竟然是前朝著名權相的故事,收受賄賂,結黨營私,在朝中一手遮天,企圖架空皇帝,在民間更是侵占良田,大肆斂財逼迫百姓。
最後這位權相被無數忠義之士群起而攻之,不得好死。
長海大怒:“這些人竟敢——”
喻行舟抬手示意對方稍安勿躁,緩緩拂過隱痛的肩頭,慢慢闔上雙眼,再睜開時,一雙深黑的眼瞳寒意凜然:“上天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馬車緩緩停在喻府門口,長海先一步下車放下凳子。
好一會兒,外麵卻沒有傳來聲音,馬車窗簾遲遲沒人撩開,喻行舟隻好自己扶著車門彎腰出去。
他麵前忽而伸來一隻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就連掌心的紋路都似夢中描繪過無數次般熟悉。
這不是長海的手,喻行舟一愣,愕然抬頭,一下子撞進一雙意味不明的深邃眼瞳之中。
“老師攝政之尊,怎麼能受傷了?”
男人聲音低沉,醇厚如酒,眼尾眯起時,那張富有攻擊性的英俊臉容,更添了幾分薄情和銳利。
喻行舟訝異地眨眨眼,看他半晌,似乎還沒回過神。
直到蕭青冥不耐煩等他扶自己的手,乾脆一把抓住了喻行舟露出的那截手腕,一手攬住他的腰身,將人乾脆利落地抱下了馬車。
他瞥一眼喻行舟侵染了血色的後背,沒好氣冷聲道:“原來是傷了這裡,不知道的還以為老師傷了腿呢。是要朕抱你進去,還是你自己走?”
喻行舟見他一臉不虞,非但沒有旁人那樣忐忑,反而有些好笑:“陛下何故如此生氣?”
蕭青冥示意拎著醫藥箱的白術跟上,拉著喻行舟的手往喻府裡走,嘴上雖是挖苦,步伐卻不快。
“何必明知故問?竟然有人膽敢在大街上,公然行刺朕的老師,豈非是掃朕的顏麵?”
回到臥房,喻行舟被蕭青冥不輕不重地按在床榻上,下巴枕著枕頭,側過臉望著坐在床沿的青年帝王。
不知怎麼,肩上的痛仿佛暫時被屏蔽了一般,喻行舟配合白術將衣袍退直肩頭,露出左肩後背傷處。
他身上穿著一件軟甲,奈何袖箭過於鋒利,距離過於接近,還是刺破了軟甲,帶著倒刺的箭頭紮進皮肉之中,稍微碰一下,便有鮮血滲出來。
蕭青冥看著眼皮子跳了一陣,越發皺眉:“朕記得,你以前明明是會武功的,不過一支袖箭,怎麼也躲不開?何況你身邊的侍從呢?怎麼會輕易受了傷?”
當初在詔獄裡,那個獄卒拿著匕首要刺殺他,喻行舟竟然也沒有躲開。
忍受著白術處理傷口的疼痛,喻行舟額上滲出一層冷汗,仍勉強笑道:“陛下,臣已經回答過這個問題了。”
“臣小時候不過會點防身的拳腳功夫,僅僅隻是強身健體罷了,後來疏於練習,漸漸就不會了。”
“彆說您身邊武藝高強的秋統領,哪怕是紅衣衛的莫指揮使,臣也遠遠比不上。”
蕭青冥將信將疑地看著他,握著他手腕的手指輕輕按住脈門,仔細感受了一下,果然不見絲毫有真氣的樣子。
蕭青冥身為皇帝,身邊自有侍衛和軍隊保護,習武也隻會防身術,還是小時候喻行舟教他的,隻好姑且相信對方這番說辭。
“那你還敢如此托大,侍衛都不帶。”蕭青冥眯了眯眼,意味深長地盯著他,“你該不會是故意引對方出手,或者故意受傷,引朕擔心吧?”
喻行舟羽睫輕輕眨動,慢吞吞道:“陛下這話是承認,為臣擔心了?”
蕭青冥:“……”
他把對方的手塞進被子裡,挑眉:“那又怎樣?是朕讓你主持清查田畝一事,那些人與其說是衝著你來,倒不如說是衝著朕來,朕自然會擔心。”
喻行舟歎口氣道:“陛下放心,臣還死不了,就算是要死了,在死之前也必定完成答應陛下的事……”
一隻溫熱的手掌捂上來,蕭青冥有些無奈又嗔怒地望著他:“彆胡說八道。”
喻行舟露出一雙深黑的眼,直勾勾把他望著,忽然吃痛地嘶了一聲。
白術好不容易將箭頭取出來,擦了把汗:“陛下放心,這支箭鏃被軟甲卸去了力道,刺入的部分不是很深,隻是一點皮肉傷,沒有傷筋動骨,修養一段時日也就沒事了。”
蕭青冥鼻子裡輕輕呼出一絲氣流,淡淡道:“算你走運,下次不許了。”
喻行舟幽幽望向白術,輕輕道:“白太醫,可臣怎麼覺得頭昏眼花,四肢無力,會不會箭上有毒?”
蕭青冥的視線刷的移過來:“有毒?”
白術搔了搔腦門,一臉莫名:“沒有啊,血都是鮮紅的……上了藥,用不了幾天就會好的。”
喻行舟:“……哦。”
白術:“……”
是他的錯覺嗎?怎麼病人一臉失望的樣子?難道他診斷錯誤嗎?
蕭青冥在一旁扯了扯嘴角,還準備說點什麼,倏然,書盛匆匆進來,躬身湊近他身邊,神色嚴肅:“陛下,郊外的皇覺寺發生了大事。”
“起因是衙門組織稅吏去皇覺寺附近清丈田畝,但當地百姓稱田地都投獻給皇覺寺了,現在都是皇覺寺的寺田,不允許稅吏丈量,還引來了一群手持禪棍的武僧。”
“那些武僧稱皇覺寺乃國寺,由先帝爺親自題名,太後每月進香禮佛,再加上我朝一直以來禮遇佛寺,特許寺田享受免稅特權。”
“衙門這邊,又壓得很嚴,雙方僵持不下,周圍的百姓都被僧人聚集起來。”
“他們竟然把衙門派去的官差和稅吏,統統打了出來!”
“還說什麼……”書盛小心翼翼瞥一眼喻行舟,後麵的話不敢說了。
喻行舟瞬間收斂了神色,短暫的輕鬆轉眼消失,凝重的氣氛沉默地充斥四周。
蕭青冥端坐在床沿邊,眉宇不動如山:“還說了什麼?”
書盛壓低聲音道:“還說,陛下身邊有奸臣侵奪民田,與民爭利,要聯合起來,一起上京城告禦狀,請願陛下誅殺奸臣!”
蕭青冥霍然起身,雙目如電,不怒反笑冷:“好啊,有膽!”
他揚聲喚外麵的秋朗進來:“立刻調集皇家禁衛軍,朕要親自去看看,究竟是誰在背後攪弄風雲。”
“陛下。”喻行舟強忍著疼痛坐起身,肅容道,“此事事關重大,陛下不能令禁衛軍與百姓起衝突,這正是那些小人的奸計,陛下硬碰硬,隻怕會正中對方下懷。”
蕭青冥微微回過神,側頭看他,緩緩笑起來,帶著鋒芒畢露的優雅與淩厲:“老師隻管放心,這次是你替朕背負了民怨和小人的明槍暗箭。”
“敢在朕眼皮子底下傷你,無論是誰,朕必將之挫骨揚灰!”
說罷,他轉身就要離開,喻行舟一身冷汗想下床跟著去,被白術按住:“攝政大人,傷口還沒縫合呢,彆亂動啊。”
“陛下——”
蕭青冥的聲音自外間清晰傳來:“你呆在這裡治傷,不要擔心,諸事一切自有朕做主。”
床榻之上,喻行舟恍惚地望著門口的方向,不知該喜該憂地淺淺歎了口氣,半晌,手指在腕間輕輕撫過,終是低頭一笑。
※※※
京郊,皇覺寺。
皇覺寺自三代皇帝之前建立,幾乎得到了每一任君主的禮遇,新皇登基後,在皇覺寺燒香祈福,並賞賜寺田,已成慣例。
到了先帝在位時,信徒已有數十萬眾之多,先帝更是尊敬有加,不僅親自題匾額,還要求皇後每月代替他來進香,陳太後越發對佛門篤信不疑。
為了逃避糧稅,無數百姓將自家的田寄在皇覺寺名下,自願成為佃農,交租給寺廟,虔誠的信徒甚至每月還主動交大量香油錢。
皇覺寺一代代累積了龐大的田產,至今竟然已超過八萬畝之多,大多數都是上等的良田。而皇帝一座皇莊的占地,也不過二十多萬畝。
京州大大小小的寺廟,在皇覺寺的興盛下,也如雨後春筍般冒出頭,近幾十年來,已經超過了八百座佛寺,寺田不計其數,全部享受免稅待遇。
皇覺寺門口,一眾手持棍棒的武僧,集結成陣,正與衙門派來的幾十名差役和稅吏對峙。
周圍聚集了無數聞訊而來的百姓,黑壓壓足有好幾百人,將寺廟大門堵的水泄不通。
他們手裡拿著鋤頭,釘耙,甚至掃帚,不斷地揮舞,試圖驅趕差役和稅吏。
不少人稅吏臉上和身上都受了傷,無奈之下隻能不斷後退。
為首的差役厲聲大喝:“你們這是要做什麼?毆打差役,是想造反嗎?”
一位武僧露出一臉悲憫之色,重重杵一下禪棍,道:“阿彌陀佛,爾等胥吏,魚肉鄉裡,盤剝民脂民膏,今日我皇覺寺必定庇護信徒,絕不會讓爾等踏入寺內分毫!”
他手一揮,眾多武僧立刻組成一排排人牆,擋在差役們麵前,高高舉起手裡的棍子,朝他們逼近。
在他們身後,常年供奉香火的信徒百姓們越發激動,口中不斷頌著佛號和感恩戴德讚譽之詞。
寺廟之內一座高塔上,幾個身著便服的中年男子撫須微笑著。
片刻,一人臉色微變,極目山腰之處,兩排蜿蜒的皇家禁衛軍隊列,裝容整肅,帶著凜然肅殺之氣,遠遠而來。
明黃色的華蓋和飄揚的龍旗,在翠綠的青山石道之間,尤為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