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丞同梁督監在屋裡商量了一陣, 談笑之間門,一桌小菜和美酒很快入了肚。
當天夜裡,監丞自梁督監房裡出來, 帶著幾分醉意, 哼著小調,卻沒有回自己住處睡覺,他眼珠轉了轉, 邁著大步徑自走向匠戶們的住所。
文興鐵廠裡劃出了專門的區域供礦工和匠戶們居住, 匠戶有專門的戶籍,成了家也是住在這裡, 礦工們的待遇更差, 往往是十幾人擠一個泥瓦房大通鋪。
今天來借錢求醫的匠戶叫陳老四, 在冶煉廠乾了二十多年,是個手藝頗為出眾的老師傅, 跟家人有一間門獨立的土瓦房, 他手下帶出過好幾個學徒,如今都成了骨乾匠人。
其中甚至有的被其他大人物看上, 直接從鐵廠挖走, 成了自己的私人匠戶, 這種私人匠戶,基本與奴仆無異。
從官營匠籍挖人顯然是不合規矩的, 但這世道, 基本不會有人關注一個匠戶的生死。
若是跟了慷慨的主子, 說不定待遇還比在官辦冶煉廠更好, 成為他人的私人工匠反而成了一種不錯的出路。
鐵廠官員能得好處費,工匠也能得出路,看似兩全其美, 實則隻有官辦冶煉廠受損,年年不斷流失勞動力和技術骨乾,嚴重影響產量和質量。
陳老四本也曾被永寧王府看上,要將他帶走,但他舍不得那些尚未出師的學徒,便以自己腿腳不好又積勞成疾為由留了下來。
他的妻兒已經病了好幾天,又是咳嗽又是發燒,用了很多土法子也不見好,若非走投無路,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去找梁督監和監丞。
無論如何,好歹有了請大夫的錢。
鐵廠夜間門為防止礦工和工匠逃跑,不讓進出。
陳老四屋中家徒四壁,逼仄的空間門裡,一張木床和一張瘸了腿的桌子,兩條腐朽的木凳就塞得滿滿當當。
他火急火燎燒了水,孩子還在昏睡,陳老四的媳婦勉強睜開眼睛,掙紮著想起來去燒飯:“讓我來吧,我現在好多了……”
“你彆起,瞎說什麼?”陳老四趕緊扶她躺下,給妻子喂了一些米粥,從懷裡把那小錠銀子掏出來給她,眉開眼笑,“瞧,這是什麼?”
“銀子?你哪裡來的?”媳婦眼前一亮,病態的臉頰浮起一絲驚喜之色,繼而又擔憂起來,“來路正經嗎?”
陳老四趕緊點點頭:“放心,是梁大人借的。”
“梁大人?”媳婦啐了一口,“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黑心鬼,會借你銀子?”
陳老四把不安壓下,哄她道:“隻管放心,明日天一亮我就去請大夫抓藥。”
他守在二人床邊,白天勞作了一整日十分困倦,但也不敢合眼,隻等著明天天亮。
沒成想,他懷裡的銀子還沒捂熱,一身醉意的監丞就推開屋門,大喇喇走進來。
陳老四一見他,心裡咯噔一下立刻緊張起來,趕緊起身,臉上賠著笑,點頭哈腰:“監丞大人,這麼晚了,來找小的有何要事嗎?”
“哼,你說呢。”監丞掃一眼床上陳老四的老婆孩子,女子模樣一般,但病中臉蛋暈紅卻頗有幾分美態。
陳老四借著掖被角的動作,將媳婦往裡推了推。
監丞臉上帶著假笑道:“梁大人說了,你今日演得不錯,這是賞你的。”
說著,他從袖中摸出十文錢,擱在陳老四桌上,不等陳老四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把手伸到對方麵前。
“拿來吧。”
陳老四結結巴巴道:“拿……什麼?”
監丞立刻不耐煩起來:“還有什麼?銀子啊!你該不會以為那錢就是你的了吧?你彆忘了,不過是叫你配合演一出戲而已,你還以為真有天上掉銀子的好事不成?”
陳老四心中一片冰涼,皺巴著一張臉,幾乎快哭出來:“可是大人,小的妻兒確確實實是大病了啊,要是沒了這救命錢,小的全家都活不成了……”
“監丞大人您行行好,小的日後給您做牛做馬,一定把這錢還給梁大人。”
監丞嘿然一笑:“我這不是來給你送賞錢了嗎?”
陳老四望著那可憐的十個銅板:“十文……根本不夠診費的,彆說還有抓藥的錢……”
監丞眼珠轉了轉,摸了摸下巴:“這樣,我剛好認識一個大夫,看在我的麵上可以隻要十文錢診金,你要是能再拿出一兩銀子做藥費就行。”
陳老四焦急道:“一兩銀子……”
監丞搖頭道:“你在這裡二十多年,彆告訴一兩銀子都沒攢下來,要是不願意,就算了。”
陳老四惶急地抓住他的衣擺:“彆,彆走!”
他在破舊的屋中翻箱倒櫃一陣,從一個破木盒中取出一對小巧的耳環,是妻子的陪嫁物,也是家裡僅剩的最後一點值錢家當,本來夫婦二人想留著以後給兒子成家用。
陳老四心疼地擦了又擦,小心遞到監丞手裡:“這個,您看夠嗎?小的實在沒有彆的了……”
監丞在掌心掂了掂,免為其難地點點頭:“好吧,看在你今日表現不錯的份上,幫你這一次,下不為例。”
監丞賊眉鼠眼的目光又在陳家媳婦臉上轉了一圈,嘿嘿一笑,一把搶走陳老四的那錠銀子,連同桌上的十文銅錢一並摸走,揣進自己兜裡,施施然走了。
陳老四茫然地跌坐在床邊,五兩銀子沒了,陪嫁首飾也沒了,就連那十文錢也沒了,一時間門,他竟不知是該欣喜監丞承諾裡的那個大夫,還是該大哭一場。
陳家媳婦憂心忡忡地望著他,強顏歡笑地寬慰道:“孩兒他爹,算了吧,熬一熬也就過去了,明天再試試土法子,說不定會效呢……”
陳老四勉強打起精神:“你放心,監丞大人說會找大夫來的,今天來了一位貴客,好像是京城裡的大官,他要是不找大夫,我大不了就去那個大官麵前告狀!”
監丞從陳老四屋子離開,樂嗬嗬地隨手拋著新搜刮的銀兩,心情極好。
他回到自己住所,對正在灑掃的隨從道:“前天不是有個自稱是郎中的,剛剛發配來礦場服苦役的嗎?”
隨從想了想,點點頭:“是有這麼個人,剛剛過來,聽說是因為醫死了人,被人告到官府,才被發配的。”
監丞嘿然道:“你去找到他,去給陳老四一家治病,若是他識相,免他一頓鞭子。”
隨從連連稱是,奉承道:“大人真是仁慈,竟然還派人給陳老四家裡瞧病。”
監丞心中哼一聲,要不是突然來了一個神秘的“喻公子”,他才懶得理這這種事,生死有命,誰讓他家非要得病呢?怪得了誰?
反正大夫他也找了,若是醫好了,那陳老四一家還不對自己感恩戴德?若是醫不好,那自然是娘倆病的太重,命該如此罷了。
※※※
翌日。
一早,梁督監熱情地款待了蕭青冥一頓“豐盛”的早餐,就陪同他們去露天冶煉處,看看工匠們冶鐵鍛鋼的情況。
遠遠的,眾人便聽見火爐燃燒的劈啪聲,鐵錘敲擊的金鳴之聲,還有運輸礦工們拉扯驢子牽引的運礦車的喊號聲,交織在一起此起彼伏。
整個冶煉處溫度如同一個巨大的蒸爐,升騰的空氣在眼前扭曲。
大多數匠人和礦工們都赤著上身,皮膚不是被曬得黝黑,就是覆蓋著一層裹著汗膩的礦灰,臉上神情麻木,不斷重複著同樣的動作,不知疲倦地揮汗如雨。
一路上,蕭青冥注意到了不少監工,他們沒有拿鞭子,手裡倒是有卷小冊子,偶爾記上幾筆。
無論是匠戶還是礦工們,腰上都彆著一塊腰牌,塗上了不同的顏色,每種顏色對應一個區間門,他們不能亂走。
蕭青冥暗暗觀察著一切,感覺這裡頗有幾分以前禁軍中軍管的味道,軍中也有這種腰牌,為了防止逃兵,還有連坐的製度。
十幾人住的大通鋪,若是有一人逃跑,其他人若是沒有及時舉告,就一並連坐按逃兵論處。
整個露天冶煉場,除了繁重的勞作,幾乎無人說話,氣氛沉重而壓抑,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就是這些人用血汗煉出來的百萬斤鐵,幾乎供應了整個北方的軍用和民用鐵器。
而他們卻無法從中分得一丁點利益,死了一個,便拖去亂葬崗埋了,由他們的兒子繼續頂上,世代永不得解脫。
蕭青冥默然歎了口氣,若隻當一個坐在皇宮龍椅上的皇帝,是絕對看不見眼前這一切的。
梁督監絲毫沒有察覺他的想法,問:“喻公子既然是奉喻大人之命,來籌備聖上壽禮,不知道是想打造一尊銅器呢,還是鍍金器之類的?”
對此,梁督監也有經驗,自古皇帝過壽都喜歡一些象征祥瑞之物。
下麵便有人曲意逢迎,專門鑄造一些仿古的大鼎,或者雕像做舊,在上麵刻一些似是而非、歌功頌德的詩文,假裝是從哪裡挖出來的,拿給皇帝獻寶。
前朝就有人鑄造了一尊重達數百斤的萬年壽龜,故意從河中撈出來,稱是預兆皇帝延年益壽的祥瑞,令龍心大悅,封他封了一個官做。
梁督監心中嗤笑,沒想到堂堂攝政,也要用這種手段。
他帶著幾分邀功的態度,道:“喻公子,不是下官吹噓,我們文興鐵廠每年的鐵產量,若稱第二,整個大啟都沒有彆家敢稱第一。”
蕭青冥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在他看來,這裡每年開鑿的礦產量不小,可是出的鐵卻太少,效率低,耗損大,最重要的是質量也參差不齊。
雖說對於冷兵器的時代,這點產量裝備軍隊倒是不成問題,可他想要將來大批量生產火炮彈藥,甚至是□□,那簡直就是杯水車薪。
更何況,民間門改進農業、手工業各種生產工具,都需要鐵,若非鐵產量小,誰樂意用木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