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絲巷, 在惠寧城南郊,幾乎彙聚整座城大部分織造作坊。
這裡生意興隆,每日從早到晚都人來人往, 商旅行人,運貨的驢車馬車來往不絕。
蕭青冥買下的惠民絲綢坊, 就在柳絲巷中一塊不起眼的地段上。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 惠民絲綢坊的大名,幾乎傳遍了整個柳絲巷的織造作坊。
這裡的老商戶們, 都知道了有這麼一個姓喻的外地商人, 完全不講規矩,一來就下了血本,豪擲千金打起了價格戰,瘋狂搶占惠寧城競爭激烈的紡織市場。
惠民絲綢坊派人向附近種桑的村鎮高價收購秋蠶繭, 以及各種棉、麻等原料, 出的價格比一般市價至少多兩成, 若是品質上佳的蠶繭, 甚至能多出三成價。
這也就算了, 最離譜的是,惠民絲綢坊出售的成品絲綢和棉麻布匹,價格竟然格外低廉,而且一天比一天更低。
起初他們出品的成品布,隻比其他商戶低個一兩成,其他商戶看在他們的新來的外人份上, 暫且忍了,沒想到,這一忍就是整整一個月。
眼看著惠民絲綢坊的絲綢布匹,從九成價降到七成、六成, 一個月後已經降到四五成,柳絲巷的其他商戶一下炸了鍋!
王常是柳絲巷一家老牌絲造坊的東家,他背後的王家是惠寧城附近有名的一大豪紳,家族中光是桑田就超過五千畝,還有各種稻田、棉、麻田地加起來上萬畝。
王家不光自家種桑,也收附近村鎮的好蠶繭,每年出的蠶繭,都是村民們挑最上好的,眼巴巴先送到王家府上,供管事挑選。
隻有王家挑剩下的,才會退回去供給彆家的小作坊。
今年卻不同了,王家收蠶繭的管事一連唉聲歎氣好幾天,向王常抱怨說收不到上等蠶繭,都被那個惠民絲綢坊的高價收走了。
更可氣的是,竟然連他們王家自家種的桑田,都有下人偷偷扣下一部分蠶繭,私自賣給惠民絲綢坊。
王常心下有些惱火,但他也不是沒見過世麵,像惠民那種隻會砸錢的土豪老板他見得多了,最後的下場無一例外都是賠本賺吆喝。
王常不屑地輕哼一聲,依然像往常那樣上街巡查自家商鋪,正好瞧見惠寧城最有名的一間布莊在收布。
“喲,這不是董老哥嗎?來收布了吧?”王常笑眯眯地拱了拱手,讓人把自家新織好的幾匹雪緞拿出來。
“這些雪緞都是上好的料子,彆人我還不輕易賣呢,專門給董老哥你留著的。”
董掌櫃隨手摸了摸潔白無暇的雪緞,有些漫不經心地點點頭:“確實好緞子,不過你說晚了,我們已經在惠民絲綢坊收了不少,這段日子暫時不收彆家布了。”
“什麼?”王常心裡一驚,董家的布莊彆說惠寧城,就是在整個寧州都是赫赫有名的,分店幾乎遍布寧州每個城鎮。
董掌櫃道:“王老板,你這綢緞賣多少?”
王常狐疑道:“這可是最上等的雪緞,外麵市價至少也得十兩銀子一匹,你從我這大量收購,以你我交情……”
他本想說八兩,但一想到那個惠民絲綢坊,王常一咬牙道:“我最低可以給到七兩一匹。”
董掌櫃笑了笑,搖了搖頭,伸出兩根指頭,道:“同樣的雪緞,他們隻賣四兩銀子一匹,你去看看現在整個惠寧城的布莊,哪家不是搶著要他們家的布?”
王常驚得脫口而出:“不可能!這完全是虧大了本的!”
若不是他和其他一些織造作坊的東家,確實都不認得這個姓喻的商人,隻怕他都要以為蕭青冥是故意來報複他們,找茬來的。
“你不信啊?”董掌櫃讓夥計從後麵的貨車裡取出幾匹布拿給他看。
王常展開其中一匹,捏著輕輕揉搓一下,又順著紋路輕撫,眉頭一皺:“也就是普通的布料罷了。”
惠民出產的布匹,紋路比較單一,沒有特彆精巧的花紋,印染和刺繡的繡工也平平無奇。
董掌櫃仿佛早就料到他會如此說,又把另外幾匹布送到他眼前:“王老板,再看看呢。”
王常把幾匹布逐一對照,他在這行乾了十年,眼光老辣,一下就發現了不同尋常之處。
這幾匹布,有上等的絲綢,有棉布,還有最廉價的麻布,無一例外都是花樣簡單,但厲害之處在於,每一匹布的質地、紡絲的密度,幾乎一模一樣。
董掌櫃道:“這隻是我們家夥計隨手搶的,並沒有細細挑選。”
王常聽了這話,越發吃驚。
大家的織造都是由女織工手工作業,哪怕是同一個人,上午織出來的布和下午的都有所差彆,經緯穿編同樣容易出錯。
同一家作坊織出的的布,質量參差不齊是家常便飯,因而才會分成上中下等,根據質量售賣價格不一,想買好布料,都需要精挑細選。
而王常手裡這幾匹布,全是質地上等的布,紋樣雖簡單,卻勝在質地結實緊密,而且質量穩定。
彆家作坊出十匹布,興許隻有兩三匹上等布,大部分都是有些輕微瑕疵的中等布,和下等布,他家倒好,出十匹布隻怕有九匹都是上等布。
這樣的雪緞隻賣四兩?
看董掌櫃的語氣,那些棉布和麻布肯定更加便宜。
果不其然,董掌櫃道:“除了雪緞,普通的絲綢一匹才一兩到二兩銀,這棉布,一兩銀子就能買七八匹,麻布就不說了,一百文都不要。”
王常幾乎氣笑了:“他絲綢賣一二兩銀?好哇,他賣多少,我收多少,我就不信他能一直虧本下去。”
董掌櫃直搖頭:“那你可沒得買了,我剛剛匆忙去惠民絲綢坊,人家門口全是排隊搶貨的,去晚了根本搶不到,早就賣空了!”
“搶貨的人實在太多,人家現在要領號預購,而且還限量呢。”
王常:“……”
送走了董掌櫃,王常還皺著眉頭沉思惠民究竟怎麼織的布,手下的小管事突然急匆匆跑來找他。
此人就是昔日騷擾柳夢娘不成,反而被燙了一身開水的管事。
“不好了東家,咱們家作坊裡有十來個女工都說不乾了!”
王常沒好氣道:“她們還敢造反不成?出去打聽打聽,這條柳絲巷哪家作坊給的工錢比我們王家多?她們不乾,有的是人乾!”
明明已經快入冬了,管事卻跑得一身大汗:“她們都說隔壁的惠民絲綢坊在招女織工,據說工錢給的很高,一個月有六百文還多!比咱們高多了……”
王常陡然一愣:“那個姓喻的是有病嗎?給這麼多工錢,都快是彆人家雙倍了,他高價收蠶繭,賣布比彆人家少一半,竟然還給女工開雙倍工錢?”
“敗家也不是這麼個敗法,這不是瘋了,就是故意找茬!”
管事哀歎道:“現在整個柳絲巷的女工,都背後說惠民的東家是個大善人,活菩薩……”
“哼!什麼大善人活菩薩,分明就是個不懂規矩的門外漢!”
王常臉上神色陰晴不定,片刻,冷笑起來:“且看著吧,縱使他背後財力再厲害,這樣明擺著大賠特虧,我倒要看看他能堅持多久才倒閉!”
※※※
惠民絲綢坊內,紡絲的水輪轉動不休。
幾個新來的女織工有些新奇又緊張地四下打量,問:“夢娘,這裡就是你說的那家活菩薩開的作坊?”
柳夢娘如今在繅絲間已經是一號響當當的“小組長”。
每個工作間都分成了幾個小組,由組長負責督導其他織工,和傳授經驗,若是小組出的絲多,月底還有獎勵。
“那還用說,咱們以前呆的姓王的那家作坊,什麼黑心肝的樣子,你們也知道。每日搜身還要被管事欺負,在這裡可沒人做那樣的事!”
柳夢娘臉上帶著幾分自豪的笑意:“工錢也高,若是還想賺更多,可以申請晚班,報酬能多一半。”
她身後跟著的女織工,都是曾經交好的工友,被她私下遊說了一番,全部從王家辭了工,跟著她到惠民做工。
不止是她,惠民給織工的雙倍待遇,早就在惠寧城的女織工間傳開了,幾乎每天都有人來打聽是否還招人。
花漸遇對技術熟練的女工來者不拒。
前些日子,方遠航帶著一眾技術學院的學子和工匠們,又仿照水輪紡紗車的原理,依樣畫葫蘆造出了一台水力織布機。
董掌櫃手裡那些布匹,都是水力織布機出的成品。
它不像複雜的手工機械可以織造出紋樣複雜的布匹,但它操作簡單,一個熟練的女工就能輕鬆駕馭。
也不需要多麼湍急的水流,從小河裡引來的水,就能令他晝夜不休地轉動,作坊有勤勞的女工肯三班倒,甚至能一天十二個時辰不停地織布。
由它織出的布料質地緊密,質量穩定且結實。
或許那些用慣了精美奢侈刺繡錦緞的貴人,瞧不上這樣紋樣簡單的布,但它低廉的價格,卻對普通的平民敞開了懷抱。
花漸遇手裡拿著一塊漆金漆的算盤,麵帶微笑,手指熟練地打著玉質的算珠。
他朝一旁的蕭青冥笑道:“公子,按咱們現在的出布量,到下個月,就能把籌建作坊所有的成本全收回來,還有的賺。”
“這樣的水力織造機,再多做上個十幾二十台,多招三倍三班倒的女工,我們的價格還能往下壓,要不了幾個月,整個惠寧城的布莊,大概就隻剩我們一家的布了。”
蕭青冥輕輕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在他看來,水力織造機的效率再高也是有限的,首先就是受地形影響,必須建在水邊,還會受天氣和季節影響,若是遇上乾旱的枯水期,指不定沒法開工。
即便如此多的限製,對過去的純手工作坊而言,這樣高的效率,已經足以動搖整個惠寧城的紡織業格局了。
難怪後世那些用了水力織造機的紡織業主,最後都紛紛改用蒸汽機。
那個時候的紡織業,才是真正露出工業化的恐怖獠牙。
所有中低端紡織品全部打成白菜價,四處傾銷,所經之處,當地的手工紡織作坊,全部被擠爆摧毀,完全無法生存。
惠寧城八千織工,如果不能給這些手工業作坊的工人一條新的出路,可以預見將來會引發怎樣的災難。
但是對蕭青冥而言,隻要能保證路運環境,打開銷售渠道,彆說八千織工,八萬織工都不嫌多。
※※※
這天,柳夢娘帶著幾匹新織的棉布回家,都是作坊賣剩下的一些微瑕品。
放在彆的作坊,這點微瑕完全可以算作中等布匹售賣,偏偏惠民的花老板說,咱家不賣瑕疵品。
於是這些剩下的布匹,就成了女工們的福利,她們隻需要以市場價十分之一的價格,就能買下來,非常劃算。
柳夢娘忙不迭買了好幾匹,她一個人抱不下,乾脆推了一架小車回家,路過街坊鄰居門前,引得周圍鄰居們頻頻側目,羨慕不已。
“夢娘又買布裁新衣啦?這才多久?他們家怎麼變這麼有錢的?”
“誰知道,聽說是找了個新開的作坊做工。”
柳夢娘的婆婆剛把曬乾的鹹菜收起來,便聽見鄰居在外麵議論,婆婆臉上也有光,忍不住得意道:
“她的運氣是不錯,虧得我兒日日在家裡辛苦操持,她若是不能在外頭賺錢,那還有什麼用?”
鄰居哪裡不知她家情況,指著婆婆身上的舊衣服笑道:“怎麼夢娘和她女兒都有新衣,自家婆婆還沒給裁呢?”
婆婆臉上皺紋一僵,臉色瞬間有些掛不住,嘴還硬著:“老婆子我舊衣穿著舒服,新衣那料子紮,不過是些粗布罷了,有什麼好的,到了年節,我兒自會買好料子給我做新衣。”
鄰居噗嗤一笑,見不得她這幅模樣,故意諷刺道:
“瞧瞧,賺得多又怎樣?還不是不孝順,這女人啊,一出門心就野了,又沒有孫子,賺得再多,裁得再多的新衣,將來都成了彆人家的嫁妝……”
這番話,一下紮進了婆婆心裡的痛腳,她最不滿媳婦的一點,就是生不出兒子來。
這些年一天到晚在外忙碌做工,一到晚上就喊累,夫婦兩個感情平平,兒子又是個窩囊的,越發生不出兒子。
就算能生,柳夢娘又怕家裡養不起,婆婆要賣掉孫女,就索性不生了。
婆婆日日為孫子發愁,一想到現在媳婦賺這麼多錢,將來全成了彆人家的嫁妝,她心裡就跟小刀割肉一樣疼。
趁著媳婦出門上工,婆婆找到兒子,強硬道:“你這個沒出息的不孝子,這麼一把年紀了還沒個兒子傳宗接代,將來可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