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趙恒垂著眼, 不知該說些什麼,隻是憑著本能擠出這麼一句乾澀卻真誠的道歉。
他用另一隻手替她擦著臉上的淚痕,常年握韁繩刀弓的粗糙指腹擦過柔嫩如花瓣的肌膚, 不一會兒就留下一片淡淡的紅痕。
他嚇了一跳, 不敢再揉,卻又見她眼裡仍源源不斷地滲出滿滿的淚,再從眼眶溢出, 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托著她下巴那隻手的手心裡已盛滿了晶瑩。
“是我誤會你了,對不起。”
無措間,他隻好又一次道歉。
月芙紅著眼, 忍著淚, 從他的掌心裡輕輕掙開, 轉過身側對著他,隻是搖頭, 卻沒說話。
並非不想說, 是實在說不出來。
方才與妹妹的對話, 固然是她故意設計, 可問出口的話, 和現在落下的淚,卻都是出於真情實感。
她哭得有些抽噎,想要努力克製,卻怎麼也忍不住,仿佛積蓄已久的山洪, 泥築的堤壩終於支撐不住,在一瞬間傾瀉出來,怎麼也阻止不了。
月蓉並沒有真的做過坑害她這個阿姊的事。可是那種想要置身事外的態度,甚至將這一切的錯都歸結於她身上, 因為最終沒有發生什麼,就覺得她不該斤斤計較的態度,實在讓她無比心涼。
趙恒的手裡空落落的,想靠近她,抬了抬手,又止住了,生怕驚擾了她。
這時候,她大約需要好好發泄一番吧。
兩人就這麼站在原地,沉默相對。
不知過了多久,月芙終於感到心裡的委屈和難過得到了緩解,漸漸止住抽噎,伸手抹了抹,抬起一張略顯狼狽可憐的臉頰,輕聲道:“殿下明明已幫了我這麼多次,怎麼還向我道歉?該是我對不住殿下才是。”
才哭過,嗓音還帶著濃濃的鼻音,聽起來軟軟糯糯,惹人憐愛。
月芙本就生得清新脫俗,美麗純稚,即便已成過婚,不再是閨中的小娘子,看起來依舊比實際的歲數小一些,若不作已婚的裝扮,根本不知她已是成□□人。
此刻的她,雙目紅腫,連帶著鼻尖、嘴唇與變得濕潤泛紅,點在潔白無暇的皮膚間,實在美極了。
趙恒看得心中波瀾漸起,忙轉開視線,啞著聲道:“我雖幫過你,卻還是應當道歉。先前,我不知你在家中的處境這樣艱難,更不知他們會這麼對你,我以為……”
後麵的話,他感到難以啟齒。
他以為,沈月芙隻是個自私自利、心機深沉的女人,企圖用美色和扮可憐來迷惑他,利用他的身份和地位,達到她自己的目的。
可聽了這對姊妹方才的話,他才知道,先前的猜測固然沒錯,可這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的。
她的心機、她的不堪,也許都是在親人的逼迫之下,不得已的選擇。
就像當初在慈恩寺,在定遠侯府,她驚慌之下,撲到他的懷裡,他都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真實的憤怒、委屈和恐懼。
而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武斷地給她定了“罪”。
趙恒有些無法麵對先前的自己,可是方才沈月蓉的話還在耳邊回響。
她說,事情已過去,既然最後安然無恙,何必再計較。
這話太過傷人,也太過懦弱,他不想做這樣的人。
定了定神,他鼓起勇氣,一字一句認真道:“我以為,你隻是本性自私,狡猾多變,卻沒想過,這其中也許還有我不知曉的內情。我不該這樣妄自揣測你的為人,更不該毫無道理地看輕你。沈娘子,對不住。”
月芙被他這一番真摯的話說得心中一陣羞愧。
趙恒,他太好了,比她見過的任何人都更好。
出了這樣的事,父母和妹妹都選擇逃避,甚至將錯怪到她的身上。
隻有他,一如既往地站在她這一邊。
而她依然在利用他的憐憫和正直。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有點不敢麵對他。
不過,動搖隻在一瞬間。下一刻,她又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不,殿下,”她再一次搖頭,漸漸平靜下來後,聲音也變得柔和,“是我先前沒有解釋,我總害怕殿下會不相信我的話,畢竟,誰能想到,父母會對女兒這般殘忍,就連我自己,都一直不敢相信……”
這一句話,半真半假,也算巧妙地解釋了她先前為何明明察覺自己被誤會了,卻一直沒有主動說清楚,反而一直默認他的誤會。
她知道,趙恒雖然正直純良,卻並非沒有心眼,可以任人愚弄,相反,在某些方麵,他極其警覺,之所以她會如此順利,恐怕隻是因為他們二人的相遇,的確是出於種種偶然和意外,才消解了他的部分戒備。
果然,聽完這一番話,趙恒的表情有些許遲滯,一雙眼也不像方才那樣,滿是憐惜和內疚,而是多了幾分審視和研判。
月芙的心中立刻警鈴大作,努力控製著自己的反應,用儘可能真摯的表情和目光直麵他。
片刻後,他的目光漸漸放鬆。
“以後,若還遇到棘手的事,直接告訴我吧。信與不信,在彆人,但你選擇向他人求助,卻總會多一條路。”
月芙點頭,樣子看起來十分乖巧柔順,趙恒有點忍不住,想伸手撫摸她光滑的秀發。
可手才剛剛抬起,便聽到有腳步聲和說話聲傳來,似乎是幾名馬奴正朝著這邊走來,要往食槽裡添加草料。
月芙驚了一跳,生怕被人發現,連忙匆匆向他行禮,轉身繞過馬棚,回到方才的地方,牽起自己的馬,翻身上去,小跑著離開。
幾名馬奴扛著大包的草料過來,才要投到馬棚中,一見趙恒,連忙行禮。
“原來殿下還在此處,可有事吩咐奴等?”
他們幾人都知道八王今日過來,且早已見有人將他引過來了,特意等了片刻,才過來喂馬,哪知他竟還一個人站在此處。方才,他們似乎還聽見了馬蹄聲。
“無事,你們自忙去吧。”趙恒麵無表情地示意他們起來,也牽過自己的馬,翻身上去,循著月芙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空闊的草地上,馬蹄不疾不徐地奔馳著踩在枯草底下堅硬的土地上,發出“得得”的聲響。
因附近還有其他人,趙恒沒有緊跟上去,而是一路小跑,直到穿過平地,進入鬆林,才慢慢加快速度,追上沈月芙,與她並排而行。
“殿下怎麼還是過來了?我不想打攪殿下的。”月芙拉了拉韁繩,控製著馬放慢腳步,側頭看了他一眼。
趙恒沒回答,他也不知自己怎麼就跟來了,隻好一本正經地提醒:“要入冬了,鬆林裡霜露濕滑,又偶有鹿、狐等出沒,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