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整夜, 兩人睡在各自的屋裡,皆是輾轉反側,許久未能入眠。
月芙一會兒側耳傾聽外頭的動靜, 生怕雪真的完全停了, 一會兒又惶惶地想著明日要做些什麼, 等真正睡過去時,已過了子夜時分。
趙恒也不好受。
他知道, 沈月芙說那樣的話, 隻是因為想找個可靠長久的庇護。
她太缺乏安全感, 以至於不論他如何地安慰、承諾,都不能讓她徹底放心。
她對他,恐怕沒什麼男女之情。連情也沒有,何談婚姻?他隻是個可供利用的工具罷了。
可作為一個才二十歲的年輕郎君,麵對早就讓他心動的女郎說出要嫁給他這樣的話,他實在無法保持平靜。
他的心裡有一種心酸的甜蜜,同時也充滿複雜的矛盾和抗拒。
如他方才同月芙所言, 他不想要任何人因他而不得不忍受邊塞的風沙苦寒。他見過許多從富庶之地前往西北的官員,因為無法適應氣候,抱怨不已,沒多久便要求調離。
男子尚且如此,更何況女子?
除此之外, 在他的心裡,還有另一分不敢言說的擔心。
他害怕, 她隻是一時衝動,因為長安的種種危險和不順,萌生了這個念頭,過不了多久就會後悔。
這般矛盾交織地輾轉一整夜, 他幾乎不曾睡著。
第二日,寅時剛過,外頭仍是一片漆黑。
侍衛們已然如往常一樣,準時醒來,整理好一切,在軒館外的小道上清理厚厚的積雪,當作清晨的操練。
趙恒也沒有因為難得的失眠而有片刻懶怠,一樣和所有人一起,在室外清理積雪。
天漸漸亮起來,積雪也已清理得差不多,軒館中的仆役們將剛剛才做好的羊肉胡餅分給侍衛們。
眾人這才一道回屋中朝食。
趙恒本想著,一會兒天徹底亮後,還要帶著眾人一道去山腳的路口處清理積雪。可一頓朝食還未用完,已經有放晴跡象的天空又陰沉下來,飄起紛紛的雪花,看樣子,倒像昨日一樣,又要下將近一整日。
這時候去清理,無濟於事。
楊鬆道:“殿下,看來今日仍舊無法上山了,是否要讓大夥兒繼續留在此處?”
趙恒站在窗邊,看著飄落到廊廡下,窗台邊的雪花因屋裡的熱氣悄然融化,心也跟著從昨夜的矛盾和不寧中漸漸恢複平靜。
“還是留在這兒吧,今日給大夥兒休整,不必操練了,莫鬨出動靜,打攪其他人就好。”他沉聲說著,頓了頓,才繼續,“也去和沈娘子說一聲吧。”
楊鬆很快便下去通知眾人,屋裡又剩下趙恒一個。
他獨自站了一會兒,重新理清自己的思緒,也許,不能每一次都用逃避的態度麵對沈月芙。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他從屋中出去,沿著廊廡繞過前麵一排屋舍,走近月芙的居處。
有兩名仆從恰好在院子裡生火,要給幾位娘子送些熱水,見趙恒來了,忙放下手裡的火鉗,一麵行禮,一麵往裡麵知會:“娘子,殿下來了。”
趙恒本還想醞釀一番情緒,免得麵對她時,又忍不住被她牽著鼻子走,這樣一來,隻好直接過去了。
屋門還關著,裡頭聽不出什麼動靜,等他走近了,就聽見一聲細細的“你們去吧”。
他的心已經開始發軟。
兩名仆從離開後,屋門開了,素秋和桂娘出來,將趙恒讓進去,再重新關上屋門。
屋子裡靜悄悄的,殘餘著一縷淡淡的胡麻香氣,似乎是方才朝食的胡餅留下的。
趙恒皺了皺眉,一眼就看見擱在屏風邊的一方幾案上的瓷盤,裡麵還留著大半塊胡餅。
而月芙則正坐在炭盆邊,用火鉗翻弄裡頭被燒得通紅的炭塊。
她半彎著腰,側麵對著他,一手挽住衣袖,一手小心翼翼地控製火鉗。
隻是動作似乎不大熟練,試了兩次,沒能將炭塊翻過來,卻刮下來一層燃過的灰燼。
趙恒快步走過去,一言不發地接過她手裡的火鉗,將炭盆裡的炭塊一個個翻好。
“小心些,莫讓火星濺到。”
他啞著聲開口提醒,說出進屋後的第一句話。
“嗯。”月芙仍舊低著頭,淡淡應一聲,嗓音好像也比往日多了一絲沙啞。
她一點也沒像過去那樣,對他小心又主動,簡單的一個字後,就再沒了動靜,整個人也顯得懨懨的。
趙恒沒來由的有點慌神,生怕自己昨晚的那番話太過無情,傷了她的心。
他有些想看看她的臉,卻又不敢碰她,隻好看向留下的那大半塊胡餅,輕聲問:“怎麼吃得這麼少?這裡的飯食雖不夠精致豐盛,到好歹也要注意身子。還要在這兒多留一日呢。”
“多謝殿下提醒。”月芙這時才抬起頭看向他,既沒接受他的勸說,也沒拒絕,“不知殿下過來,所為何事?”
趙恒終於看清了她的臉龐。
略顯蒼白的膚色,紅腫的眼眶,眼底淡淡的烏青,也不知是不是同他一樣,徹夜未眠。
“我……”他感到心口一陣疼痛,喉嚨也跟著哽了哽,才繼續道,“我隻是想來看看你,同你說幾句話。”
“殿下還想說昨晚的事嗎?”月芙的語調依舊淡淡的,沒太多起伏,原本的迫切,好似在一夜之間儘數平複。
“是。”趙恒覺得越發忐忑,“昨晚,我口不擇言,說得有些重,盼你不要因此傷心難過。我——”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月芙忽然打斷。
“殿下多慮了。”她用近乎冷淡的目光看著他,麵上卻露出得體的笑容,“昨夜,我輾轉難眠,想了一整夜,現下已想通了。殿下說得對,的確是我一時衝動,才會提出這樣荒唐的要求。殿下放心,以後,不會了。”
說完,她又低下頭,不再看他。
趙恒掛懷了一整夜的心事,醞釀了一早上的情緒,都被她突如其來的轉變打得措手不及。
“是嗎?”他艱難地笑了笑,仿佛鬆了一口氣,可心裡除卻鬆懈,還有一種夾雜著難堪和失落的情緒,“那便好。”
將滿腔的話咽下去,他似乎已經沒理由再留在這兒,隻好又說了一句“多保重”,便起身告辭。
臨去時,月芙忽然喊住他。
“殿下,天寒地凍,我讓軒館的仆役們去取了藏酒,夜裡請諸位侍衛們喝酒,暖一暖身子,以表謝意,不知能否求得殿下的允許?”
“自然。今日我本就許他們休整一整日,夜裡由沈娘子安排就好。”
趙恒說完,快步走了出去,完全沒看見月芙眼神中的變化。
……
一整個白日都過得波瀾不驚。
月芙與趙恒兩個都各自在自己的屋中待著,再沒說過話。得了一日空閒的侍衛們則擠在幾間屋子裡,或坐或躺,說說笑笑,玩玩鬨鬨,難得的輕鬆愉快。
一直到傍晚,雪終於漸漸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