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散的長發, 黝黑的皮膚,還有厚重的毛氈,月芙一下就認出來, 這應當是聚居在涼州附近的河西羌人。
看這名年輕男子身上那件毛氈的精美繁複, 應當是羌人部落中的貴族。
隻是, 他看過來的眼神, 實在令人不適,好像天上的獵鷹偶然間發現獵物一般, 帶著興奮和貪婪的光芒。
月芙忍不住皺眉,將還掀著的帷帽放下,遮住麵孔, 隔開他的視線, 又往人群裡退了兩步。
可那年輕人身邊的同行者們已順著他的視線看到了她, 紛紛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涼州城裡何時來了這樣標致的美人, 咱們竟都不知道!”
有兩個人揮著馬鞭, 坐在馬上嬉笑, 一邊說著生澀的漢話, 仿佛故意要讓眾人聽懂一般,一邊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月芙,將周圍的百姓嚇得紛紛退散,恨不能躲得遠遠的,誰也不敢招惹這些羌人。
羌人世代居於北方廣袤的草原、山川之間, 至今已有千年之久, 幾經遷徙、分化,有許多已與中原漢人融為一體。而留在塞外的羌人,或遷至吐蕃、吐穀渾等地,僅餘下一兩支部落, 還在涼州一帶。
他們居無定所,以放牧、打獵為生,雖每一代部落首領皆受大魏朝廷的冊封,但他們卻並不完全算大魏的子民。
為首的那名男子駕著馬走近些,微微俯下身,伸出拿著鞭子的那隻手,想用鞭梢將月芙的帷帽掀開。
月芙連連後退,原本隱在人群中的兩名隨行護衛也立刻衝上來擋在她身前,大喝道:“放肆!”
那十幾個羌人見勢立刻圍上前來,一副毫不畏懼、蓄勢待發的樣子。
徐夫人站在月芙的身邊,隔著帷帽衝她低語:“這是羌人部族首領零昌的幼子昌合。他們還不認得你,又向來誰也不怕,小心些。”
如今在涼州附近的這一支西羌部族亦受了朝廷的冊封,但他們依然會在每年秋收之際入城劫掠,絲毫未將州府官兵放在眼裡,百姓們皆苦不堪言。
直到近幾年,蘇仁方還是涼州都督時,幾次出兵,將他們趕至祁連山一帶,不敢再輕舉妄動後,又派人多番交涉,約好每年豐收之際,允許羌人以牛羊換糧食,這暫時才將其安撫住。
徐夫人說完,將月芙往身後擋了擋,站在兩名侍衛的身邊,略掀開帷帽,笑吟吟地望向幾人,道:“幾位郎君,這裡是市集,人來人往,容易生事,還請少安毋躁。”
十幾個年輕人望著這位年近四十的婦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似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這樣的反應令兩名擋在前麵的侍衛越發警惕起來。
倒是那個叫昌合的年輕人,目光在徐夫人臉上停留一瞬,認出了她的身份:“原來是鄭承瑜的夫人。”
他的嗓音有些粗糲,一口漢話雖算不上字正腔圓,卻比身邊的其他人好上許多。
“那這一位,應該是才來不久的都督夫人了吧。”他重新看向已經放下帷帽的月芙,眼神裡一點沒有敬畏的意思,反而多了一層陰森的冷意。
徐夫人的臉色也有些冷下來,卻並沒有退卻。月芙也沒有出聲理會。
兩方對峙片刻,最終,昌合忽然冷笑一聲,衝身邊的人揮手,帶著一群人轉身,行到賣布匹的地方,丟下幾頭血淋淋的羊後,也不待商販反應,直接將幾十匹上好的布料統統卷走。
宛如一陣狂風席卷而過,所到之處,草木枯萎。
集市上的百姓與商販都受到驚嚇,紛紛收拾東西,快步離開,有好幾個嘴裡都念念有詞道:“羌戎來了,快走吧!”
月芙也沒了心情,同徐夫人一道騎馬離開。回府之前,又派了一名侍衛趕去州府衙署,將方才集市上的事告訴趙恒。
那幾人雖離開了,可誰知他們還會不會回來?集市上人來人往,可不能讓百姓們受累。
……
這日,趙恒回來得比平日都早。
一進院中,他就大步奔到屋門外,見裡麵的人好好的,麵色如常,才放下心來。
“郎君彆急。”月芙知曉他擔心,先從榻上起來,提著裙裾原地轉了一圈,笑道,“我沒事,他們隻搶了些布匹。”
說是“搶”,也不儘然,好歹是用兩頭羊換的。
“隻是我本來想給郎君買一塊鑲在刀鞘上的寶石,後來也未買成。”
趙恒哪還管得了寶石,直接將她抱起來在榻邊坐下,揉了揉她的發絲,道:“沒買到就算了。我後來派了一隊人到集市上守著,他們沒再去。”
“那就好。”月芙也徹底安下心來,“我聽徐夫人說,羌民這兩年已不大到城中來鬨事了,怎今日又來了?而且……那位叫昌合的首領之子,似乎並不畏懼州府的官員。”
她想起昌合臨走前的那一眼,總覺得有些不適。
趙恒的臉色忽地沉下來,冷聲道:“他們安穩了兩年,現下又有些蠢蠢欲動了。前年,我在涼州時,曾跟著蘇將軍一起帶兵驅趕過他們,昌合的兄長昌義就被我的箭射傷,後來落下殘疾,因不堪恥辱,自儘而亡。他因此耿耿於懷,對我,對州府的所有官員都懷恨在心,他父親零昌識大局,才將他壓住了。”
他解釋了與羌人之間的恩怨,卻並沒有說為何他們今日會忽然出現在集市。
實則接到消息後,他就心生疑慮,當即讓楊鬆私下問過鄭承瑜等衙署中當值的官員,這才知道,今日一早,賀延訥曾派人去過羌人部落聚居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