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風聲(1 / 2)

又逢春 山間人 8094 字 9個月前

月芙將那隻巴掌大的木匣小心收進袖口中, 忽而慶幸自己今日穿的是一件大袖衫,內裡有足夠大的襯袋,恰能放下木匣。

這樣重要而隱秘的物件, 唯有親自保管,才能放心。

“彆哭了,你這孩子, 同八郎小時候一樣。”蘇仁方說話有氣無力,可看著她的眼神, 卻仿佛冬日暖陽, 讓人不自覺感到依賴和懷念, “他剛到我身邊的時候,可不像後來那麼沉默懂事。”

這時,一直守在屋外的管事敲了敲窗框,端著才熬好的湯藥進來:“將軍,該喝藥了, 禦醫新開的方子。”

“哎,也不剩幾日了,何必還要費這些工夫。”蘇仁方說著, 又是一陣咳, 原本發黃的臉上浮現異樣的潮紅。

管事的有些不敢看。

月芙將眼角的淚擦淨, 伸手接過藥碗,微笑著柔聲勸慰:“將軍,先將藥喝了吧,興許喝完能覺得精神好些,阿芙還想聽將軍再說說郎君小時候的事呢。”

蘇仁方呼哧呼哧喘了兩口氣,聽話地一勺一勺將她遞過來的湯藥喝下,緩了好一陣, 才重新說起話來。

“八郎啊,你彆看他現在生得人高馬大,小時候抱在繈褓裡,巴掌大的一個,比彆家孩子都瘦弱,一直到兩三歲的時候,仍舊骨瘦如柴,臉色也白,一看就是個體弱多病的命。那時我夫人還在,她為這事,急得不得了,處處打聽各種方子,聽說羊奶、駝奶好,親自到牧民的家中買最好的奶,就這麼一點點將養著,總算讓他捱過前兩年多災多病的時候……”

兩人一個半躺著,一個跪坐著,絮絮說話,不一會兒,外麵的仆從終於大聲道:“殿下來了!”

屋裡的兩人連忙向外看去。

隻見趙恒肅著臉大步走近,身邊跟著一名仆從,正同他說著什麼,可他的眼睛隻望著屋裡,似乎根本沒在聽。

臨到要進屋,他的腳步又忽然停住,在屋門外站定。

天氣陰沉,四周飄著細碎雪花,他逆光站在屋門外,低頭的模樣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看見他覆了一層冰雪的雙肩微微顫了顫。

“客兒啊。”蘇仁方半躺著,喚了一聲他的乳名,語氣欣慰不已。

停在門外的人動了動,隨即慢慢走進屋中,讓麵龐從光影交錯之間呈現出來。

月芙看得分明,他的眼底有這幾日熬出來的紅血絲,臉龐的棱角也變得鋒利,然而表情卻是溫和放鬆的。

“將軍,我打了勝仗,回來看您了。”

趙恒微笑著走到床榻邊,和月芙一道跪坐在一旁,輕輕握住蘇仁方的一隻手,又輕拍他的胸口,替他順氣。

“我聽說了。”蘇仁方喘著氣點頭,“你很好,穩紮穩打,摸清了敵軍的意圖……還有鄭承瑜,你把最大的功勞讓給他了,我都知道,你這樣安排,很好……”

他雖病重,可每日聽家仆打聽回來的前線消息,一下就能猜到具體情形,甚至把趙恒的意圖也猜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趙恒想避開鋒芒,不願陷入權位紛爭中,同時也想給其他將領們更多立功晉升的機會。

“將軍了解我,隻要能將外敵趕走,保衛大魏的土地與臣民,功勞是誰的,並不重要。”

蘇仁方搖搖頭,第一次對他說了不讚同的話:“你也不必總是這麼自謙,以後,有什麼委屈,大可說出來……以後我不在了,你要多替自己想想,彆、彆被人欺負了去。”

他今日已說了太多話,已然精疲力儘,連半坐著的力氣也沒了,整個人軟軟地往下滑,仿佛被抽了骨頭。

趙恒連忙伸手將他扶住,讓他慢慢躺下來。

方才那一句“以後我不在了”,讓他一個沒忍住,眼眶泛紅。

當年在他眼裡身姿偉岸,能替他遮風擋雨,宛如慈父的人,如今已到油儘燈枯之際。

他一時無法接受這樣突如其來的事實,語帶哽咽道:“不會的,將軍才過花甲,未至古稀,我、我還等著給將軍祝壽呢……”

蘇仁方半閉著眼,輕笑一聲:“我這輩子早已知足了,臨到頭來,能見到你成家,便算圓滿了,最後這幾天,就讓我過過清靜日子吧。”

接下來幾日,趙恒日日守在他的身邊,幾乎如床前孝子一般,寸步不離。

月芙不便留宿蘇府,便每日清晨過來,到傍晚時分,再回王府。

蘇仁方隻在他們歸來的那日清醒了大半天,自第二日起,昏睡的時間越來越久。

白日,兩人守在病榻邊,孤寂難熬的時候,趙恒便會說起少年時,在西域跟著蘇仁方時的際遇。

夜裡獨自回到王府,月芙便想著趙恒的話,輾轉難眠。

蘇仁方交給她的那隻木匣,被鎖在存放她的房契、地契的箱籠的最底層,再不曾打開過。

可裡麵的字字句句,卻時常在她的腦海中縈繞。

夜深人靜之時,她的心便像被輕輕揪住一般,一陣陣地疼。

她很想安慰趙恒,可如今的他,對真相一無所知。

她和蘇仁方一樣,不舍得讓他知曉自己實則是被親生父親拋棄的那一個,甚至拋棄他的理由,是那麼荒誕無稽。

而落在外人的眼裡,卻是他的父親為了保住因早產而體弱的幼子,不得不忍痛將他送走。

她沒法說出自己的心疼,唯有趁他現在感到煎熬的時候,儘力陪在他的身邊,往後也加倍對他好。

不知是不是她時常出神,情緒有些明顯,趙恒也察覺到了。

一日傍晚,她與他一道吃過夕食,準備回府的時候,他出聲將她叫住,道:“阿芙,你彆太為我擔心,我隻是想在這幾天儘力照顧好將軍。他枕邊無人,膝下二子又在十多年前沙場捐軀,唯有我能守著他了。”

月芙看著他仿佛被刀削過的臉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柔聲道:“我知道的,不論郎君要做什麼,我都和郎君一起。”

趙恒麻木了一整個白日的臉上慢慢浮現出動容的神色:“我知道你的心意,夜裡你一人睡,記得將窗關嚴一些。”

等見月芙點頭答應,他才將她扶上馬車,站在府門外,直等馬車已消失在視線裡,才重新回到蘇仁方的身邊。

比起他剛回來的那一日,蘇仁方又瘦了許多,今日隻清醒了半個時辰,便昏睡至今,管事的方才給他灌了一碗藥下去,有大半都從嘴角溢出來,被巾帕擦去。

趙恒走到床邊,替他將被角掖好,又將旁邊的兩支蠟燭吹熄,這才轉到屏風後頭的書案邊坐下,翻開從河西送來的公文,仔細閱覽。

大戰之後的善後事宜還未完成,每隔數日,鄭承瑜便會送一封文書到他這裡。而他除了處理這些,還要重擬奏疏,將具體戰況上報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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