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開口說話, 月芙先是暫且鬆了口氣,可緊接著,便難過起來。
這是趙恒第一次在她麵前流露出懷疑自我的脆弱一麵。
他一直是堅定的, 強大的,站在她的前麵,替她擋去旁人的惡意。哪怕他其實一直都能感受到自己在家族之中是個格格不入的存在,也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
月芙忍不住心如刀絞, 看著他的背影也覺出了幾分清寂落拓, 連忙輕輕環住他的脖頸, 將臉靠在他的肩上,試圖用自己身上的氅衣將他一道裹著。
“郎君怎麼這樣說?若沒有郎君,我此刻還不知會如何呢。”
趙恒仰頭看著大殿裡鍍金的佛像, 對上那圓滿臉龐上平直狹長的慈悲眼眸, 好一陣沒出聲。
他在甘露殿裡時,固然能言辭鏗鏘地指責皇帝的所作所為,裝作毫無波瀾的樣子, 可身為兒子, 又怎會真的刀槍不入呢?
時隔二十多年,皇帝的所作所為,簡直比生生割到胳膊上的刀子還讓人難受。
他一直知曉自己在父親的心中不如阿兄和阿姊親近,但無論如何,都沒想過真正的根源竟出在那樣一件荒謬的事上。
他的父親,不單單是偏愛年長的那一雙子女, 而是早就在心中將他這個兒子放棄了。
他的出生,他的成長,他的歸來,一切的一切, 對父親來說,都是那樣不合時宜。
從小到大,父親透過他的眼睛展露出來的愧疚與憐憫,似乎也都與他無甚關係。
月芙見他沒有應聲,想了想,又說:“郎君還讓我在家中等著,說子時前一定回來了,可我等了好久,直等到子時過了,也沒見郎君回來。郎君難道不要我了嗎?”
她的聲音哀哀切切,透著無儘的委屈,好像一股來自瑣碎生活中的小情小意,將他原本有些散漫開來的難過心思一下去拉回來。
“怎麼會?”趙恒遲鈍地動了動,輕輕歎了口氣,一直筆直挺立著的身子漸漸軟下來,從跪在蒲團上的姿勢變為盤腿坐著,把她從身後拉過來輕輕抱住,“對不起,是我不好,一個人在這兒待著,忘了時辰。”
月芙自然不是真的怪他,見他已回神,便跟著問:“聽說郎君方才在甘露殿,同聖上起了衝突,今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郎君能同我說說嗎?”
兩人在一起抱了一會兒,他身上那一層寒霜一般的冷也散了大半。
“今夜,太子勾結羽林衛安禮門守軍,私放金吾衛軍入太極宮,意圖逼宮謀反。我提前猜到,做好防備,帶著趙佑他們將人擒住了。”
他說著稍頓了下,整理一番滿腔複雜的情緒,才將在甘露殿裡皇帝說的話一點點告訴她。
再複述一遍,無異於將他新添的傷口又扒開一層,可待扒完了,又覺得心裡似乎好受了一些。
“阿芙,我方才在想,當初我跟著蘇將軍去龜茲的時候,阿父恐怕希望我在外咽氣了才好。這麼多年來,他每次見到我,興許也都想著,若我當初沒能活下來該多好。過去,我曾想過,興許是因為母親生我時難產,不久便去了,偏偏我留了下來,阿父因為痛失妻子,才會對我存有芥蒂。誰知實情竟是這樣……”
他是早早就被父親厭棄的孩子,不論做什麼,在父親的眼裡,都是彆有用心,是想與長兄爭鋒。
“郎君……”月芙看著他灰心喪氣的表情,不禁替他難過,伸手摸著他的臉頰,凝視住他的眼眸,“你彆灰心,聖上是聖上,他不疼你,彆人卻疼你,蘇將軍一家待你好,姑祖母也念著你,如今,還有我呢。”
她頓了頓,有些小心地說:“郎君,對不住,先前,我有件事一直瞞著你。蘇將軍過世前,曾交給我一樣東西,是故皇後王氏臨終前那幾日托人寫下給他的信。”
她說著,從袖中取出木匣,連同鑰匙一並交到他的手中。
趙恒怔怔地看著掌心裡的金絲楠木匣,一時出神,仿佛在猜測其中到底是什麼內容,竟忐忑地不敢打開看。
月芙輕輕握著他的雙手,將小小的鑰匙塞進他的指間,帶著他插進鎖孔裡一扭,將匣子打開。
趙恒的手顫了一下,忽然阻止了她要將信取出來的動作,將木匣收到袖中,起身道:“回去吧,阿芙,咱們回家去。”
這裡是太極宮,於他而言沒有一點溫情的地方,他不想留在這裡拆看母親的信。
“好。”月芙拉著他的手,與他並肩走出佛光寺。
外頭的風雪已停了,下了一個多時辰,在地上積起半寸厚,一腳踩下去,咯吱地響著,留下一個淺淺的腳印。
泠泠的月色披灑下來,將四下映得淒清不已。
兩人一路無話,走了不知多久,才到南麵的承天門外。
與宮內的惶惶死寂不同,承天門外聚集的大臣數量比月芙先前來時又多了幾倍,粗看過去,已達近百人之多。
他們分列在宮門外的兩側,中間分出一條能供三人並行的道來,兩邊的人,則又三三兩兩,聚在一處議論著什麼,神色之間,或憂慮,或緊張,或疑惑,獨不見一個欣喜的。
而站在這兩撥人最前麵的,則分彆是尚書令王玄治與禦史中丞邱思鄺。
王玄治乃群相之首,又是一向堅定站在太子一邊,他的身後,自然都是與東宮或多或少有所關聯的人。
而邱思鄺雖已退至禦史中丞的位置上,對朝中事務已不太插手,眼看快到致仕的年歲,可年前皇帝才賜他開府儀同三司,有了從一品的散官官銜,比正二品的尚書令都虛高一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