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清晨時分,連夜入宮麵聖的鹹宜公主從承天門離開。
素來高傲的鹹宜公主頭一次顯得失魂落魄,麵如土色,顯是被皇帝大大斥責過一番,不論朝臣們圍上來如何詢問,都隻神色惶惶地搖頭,一語不發,在豪奴健仆們的護衛下,匆匆登上馬車,迅速離去。
一直到過了晌午,有數位年邁的大臣不堪地上的濕冷,昏厥過去,被隨行的仆從慌忙扶走,周遭圍觀的百姓也越來越多時,宮中才終於下了旨意。
卻是一道罪己詔。
詔書中稱,朕禦極至今數載,本該兢兢業業,勤政愛民,使大魏上下齊心,方不負先祖期望。然因陳年舊疾未得根治,多年來,不但疏於政務,更怠於教養子侄。
太子懷憫,地惟長嫡,位居明兩,幼學詩書禮樂,卻親奸遠賢,荒於酒色,奢於土木,又是非莫辨,仁孝儘失,勾結黨羽,夜闖宮禁,觸犯律法,實不堪承七廟之重。宜廢為庶人,幽於祖地。
朕聞民間,垂髫小兒亦知“養不教,父之過”。懷憫之過,實乃朕之過。昨夜上元,朕於夢中為先祖所斥,醒來憂懼惶恐,自愧不已,遂願輟朝五日,自責自省。
聖旨由內侍省內監與翰林院官員一同於城樓上宣讀,嗓音高亢,字字鏗鏘,清晰不已。
圍觀的百姓大多目不識丁,不明其中意味,朝臣們聽罷,卻個個變了臉色。
太子被廢,皇帝自省。朝中原本的太子一黨,以王玄治為首的臣子們,多少要受波及。
連皇帝都下了罪己詔,他們又如何還能心安理得地留在朝中,繼續為官?
於邱思鄺一道站在最前的王玄治臉色已然難看到了極點。
此詔唯一令人欣慰之處,便是讓眾人知曉,皇帝尚能理事。
得了消息,朝臣們總算能暫時放下心來,從雪地裡被攙扶起來,三三兩兩議論著,四散而去。
禮部尚書蕭應欽緊隨邱思鄺左右,趁旁人都散去時,悄聲問:“昨夜的燈會,原本好好的,不想臨近子夜,卻是變了天,下了一場大雪,長安的天,實在變得快啊。”
邱思鄺肅著臉,雙手背在背後,雖已一把年紀,跪了半日,雙腿已被濕冷的雪浸透,失了知覺,卻仍舊不讓下人攙扶,隻拄著一根拐,一步一步艱難地超前行走。
“《周易》有雲: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萬事萬物,總沒有一成不變的道理。朝中宛若一潭池水,久不動矣。如今有人投石,即便激起千層浪,又焉知非大魏之福?”
蕭應欽聽著他的話,臉上閃過笑意,可緊接著,又恢複作憂慮不已的樣子,低聲道:“農家有諺,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去歲中秋,乾坤朗朗,月色晴好,誰能料到今年的上元卻落了雪?事情來得突然,總叫人措手不及,又如何能預料接下來的天意?”
二人話中有話,卻不便直言。
太子逼宮謀反一事來得突然,如今已廢為庶人,朝中便是沒了儲君。皇帝久病,接下來必要重議儲君人選。
以眼下的風向,想必有許多人會轉而支持八王趙恒。
如蕭應欽之輩,便是在去歲與趙恒的共事中,對其讚賞有加。
可是,不知為何,皇帝似乎對八王頗有成見,尤其自除夕那一日起,便總有傳聞,道八王為奪太子之權,不擇手段。
也不知皇帝眼下到底有何打算。
邱思鄺沉肅的臉上也不禁閃過憂慮。
他是蘇仁方多年故交,雖不知曉皇帝與八王這對父子之間到底有過何種過往,但比旁人知曉得多一些。
觀昨夜八王從宮中離開時的情形,顯而易見地與皇帝有過衝突。分明應當算立了大功一件,皇帝卻唯有分毫褒獎之意,即便可用時候尚短,未曾有閒隙陟罰臧否做解釋,可連派人往八王府問候一番都不曾有,著實說不過去。
而八王的性情更是素來清冷,並無追逐權位之心。
想來,要說服皇帝立八王為太子,並非那樣順理成章。要使八王接受太子之位,也要費一番心思。
邱思鄺頓了頓,歎息一聲,抬首仰望雪後碧藍如洗的天際,道:“天意如何?你我在朝為官,便應當事事以大局為重。”
……
詔書出後數日,朝野之嘩然依舊不曾平息。
先是尚書令王玄治在家中閉門兩日,於第三日上書辭官,稱自己身為群相之首,又是廢太子之長輩,兼有教導之責,卻未儘職,實在羞愧不已,再無顏擔宰相之職,故上書請辭。
從皇帝到宰相,接連請辭,其他臣子也開始坐不住。短短七八日,竟有近二十人上書自省兼請辭。
然而,太極宮的大門始終緊閉,一封封奏疏投入其中,仿佛石沉大海。
無人知曉趙義顯此刻的心情到底如何,唯有度日如年般地等著宮門重開的日子,也等著三司審問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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