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中時,已是醜時。
下人們翹首盼望許久,總算見人回來,一股腦兒擁上去,牽馬的牽馬,攙扶的攙扶,推門的推門,將兩人迎入屋中。
若是往日,從落雪的天氣裡回來,趙恒定會盯著月芙好好沐浴更衣。今日卻調了個個兒。
月芙脫下氅衣和有些潮濕的鹿皮靴,來不及用熱手巾將臉和手捂熱,就先推著趙恒進浴房:“今夜郎君受凍了,快去暖一暖,我讓廚房備了羊肉湯,一會兒出來飲一碗。”
趙恒的心緒有些消沉,也未拒絕,乖乖地點頭進去沐浴,出來後也二話不說便飲了熱湯。
唯到最後兩口時,轉頭看她一眼,默默舀了一勺遞給她:“你也要飲兩口,驅驅寒。”
先前她出現在佛光寺的時候,身上雖是暖和的,可氅衣外頭,尤其是兜帽上,都覆了層薄薄的雪花,不一會兒便化了,變得濕答答的。
月芙看他總還記得關心自己,不由又憐又愛,跟著也喝下半碗。
熱騰騰的羊肉清湯暖過胃,兩人洗漱一番後,便熄燈躺下。
趙恒一直沒再提那隻木匣,月芙也沒問,隻抱著他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之間,她摸了摸身邊的床鋪,卻沒摸到意料中溫熱的身軀,不由一下清醒,從被窩裡爬起來。
屋裡依然黑蒙蒙一片,未見白日天光,可見還未到天亮的時候。唯有隔著內室外間的折屏之後,一束昏暗的橘色燈光投影在光潔的地麵上,斜斜的一道,仿佛秋日裡一堆零落的枯葉。
她頓了頓,也沒披袍子,掀開被褥便赤足踩上還有餘熱的地麵,悄聲走到屏風邊,朝外間看過去。
那頭的書案上點了一支孤燭,熒熒如豆,在黑夜裡悄沒聲息地燃著。燈燭邊幾寸外的地方,是那隻古舊光潔的金絲楠木匣子。
匣子開著,銅鎖裡插著鑰匙,就躺在最亮的那處。
趙恒就坐在書案邊,披著一件單薄寬鬆的外袍,弓著腰低著頭,背對著屏風的方向。
昏昏淒淒的光照著他的輪廓,在暗夜裡蒙上一層模糊的暈圈,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月芙仿佛看見他的身形在光圈裡以細小的幅度不住起伏,連舉著信的那隻手也輕輕顫著。
屋子裡一片沉寂,唯有外頭的寒風席卷而過時,從窗縫裡鑽進來的嗚鳴聲。
月芙聽得心中戚戚然,好似聽見趙恒難過的嗚咽一般。
她想過去安慰,可念及他有意避開自己一個人起來,想必也是希望能暫且獨自消化這一陣情緒。
那木匣裡裝的是他未曾謀麵的亡母留下的書信,必然令他既忐忑,又激動。
她就站在屏風的後頭,沒再朝前走一步,隻看了兩眼,便悄沒聲息地轉身,重新回到被窩裡躺下,安安靜靜地等待。
又是一陣漫長的寂靜。
直到漆黑的天幕透出一絲光亮,逐漸從紗窗外透進來,外間才終於傳來輕微的響動。
不一會兒,身邊的床鋪重新陷下去一塊,有兩條胳膊小心地纏上來,輕輕抱住她。
“郎君?”月芙翻了個身,回抱著他,掀開有些沉重的眼皮,仰頭親親他的下巴。
“睡吧。”趙恒深吸一口氣,揉揉她的長發,嗓音裡帶著化不開的沙啞。
月芙含糊地應一聲,沉默片刻,輕聲問:“郎君看過匣子裡的信了嗎?”
“嗯。”
“郎君,對不起,我沒有早一點交給你。蘇將軍臨終前曾說,他時日不多,沒法繼續守著這個秘密,隻好交給我。若郎君始終不知當年的事,便永遠也彆說了,免得徒增傷悲。若日後郎君知道了,則一定要讓他知曉,世上總歸還有人疼他……”
月芙抱著他的脖頸,嘴唇貼在他的耳邊,認認真真說完這一番話。
趙恒的身軀顫了顫,無言地擁緊她,臉也埋進她的發絲間,深深吸氣,好半晌,才用帶著哽咽的嗓音道:“我知道了。”
……
循例,上元節,朝野休沐三日。
然而,因為太子入獄的消息傳出來,滿朝文武皆震驚不已。到正月十六日的清晨,太極宮外已聚集了近三百名朝官、宗室。
他們不顧地上的積雪,不論青壯還是老邁,紛紛跪在承天門外兩邊的道上,隻請能見上皇帝一麵。
經這一夜間各種謠言的流傳,眾人的憂心已從太子到底如何,漸漸轉移至聖躬是否依舊康健上頭了。
須知皇帝病弱已有多年,平日即便小心將養著,把大部分政務推給東宮和宰相,仍舊時不時咳疾發作,要請禦醫看診開藥。如今經曆東宮劇變,又閉門不出,著實令人擔憂。
然而,城樓上的羽林衛來來往往,將朝臣們的話通報過數次,卻始終不見內廷的人出來說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