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外,十來個庶出的皇子、皇女們侍立在石階之下,個個袖手垂眼,一動不動地等著裡頭的動靜。
隔著一道緊閉的殿門,裡頭隻有癱軟著身子半躺在床榻上的趙義顯,和挺身跪立在腳踏邊的趙恒。
趙義顯從從一場噩夢中驚醒過來,瞪著兩隻渾濁凸出的眼珠子,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原本圓潤飽滿的臉龐已瘦得顴骨凸出,乍一看去,竟讓人想起去歲已然過世的崔相公崔汲。
“你!”他的眼珠動了動,看見旁邊麵色平靜的兒子趙恒,不禁顫巍巍伸手指去,吃力道,“你還來做什麼?要、要催朕下詔嗎?”
不待趙恒回答,他又咧嘴笑了兩聲,不料喉間一陣癢意,嗆得他灰白如漿的臉一點點漲紅。
“八郎,這麼久了,你啊,你終於露出本性了!什麼無心權位,分明、分明都是假的!”
這一回,趙恒沒像過去一樣感到失望和惱怒,而是分外平靜地望過去,用十分平和的語氣順著他的話說:“是啊,阿父說的不錯。該是我的,我為什麼不要?難道偏要做那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嗎?朝政大事、社稷民生,在阿父的手中已被牽累了許久,我自不能坐視不理。”
“胡言亂語!朕何時牽累了!”趙義顯漲紅著臉,簡直不敢相信,兒子竟說自己牽累朝政社稷,這樣的語氣,一下讓他想起當年母親說過的那些話。
“大郎,我若將大魏交到你的手中,你靠什麼手段安邦治國!”
字字錐心。
趙恒的一番話,更令他無顏抬頭。
“阿父捫心自問,當真無愧嗎?當初,廢太子與幾位庶出的兄長爭權,多次設下圈套,誣陷清白之人,阿父明知其故,卻置若罔聞;廢太子包庇親信西域大都護秦武吉,誣告都護府司馬曾鈺徽,差點引起西域一帶諸國的動亂,阿父仍舊縱容。
“阿父的罪己詔中亦說,民眾皆知,‘養不教,父之過。’廢太子年至而立,尚如此行事,可見幼年進學時,阿父對其縱容溺愛已至是非不分的程度。這些,難道不是對朝政社稷的牽累嗎?
“而現在,朝中人心惶惶,隻等阿父定奪。阿父卻日日避於甘露殿中,沉湎於過往的失意,自怨自艾,棄朝廷與軍國大計於不顧。為君者不理政,豈非牽累?”
一字一句,仿佛將趙義顯的心剖開了一般。
沒養在身邊的兒子,偏偏將他內心的一切看得如此透徹。
他不由呼哧著哼笑一聲:“說到底,八郎,還是為了這個。”
趙恒也不反駁,隻是在腳踏邊磕了個頭,垂眼道:“不論為了什麼,煩請阿父今日便下決斷。否則,兒隻有不孝,將當年阿父將兒送往邊塞的實情公之於眾,是非對錯,且由史官與百姓自去評說。若阿父要說我沒有證據,史官不會輕易采信,那也無妨。民間百姓無數,不論真假,或編入戲曲,或寫成故事,流傳後世,總有人信。”
這一句近乎於威脅的話,簡直不忠不孝,有違人倫。趙義顯暴怒不已,偏偏因為虛弱的身體,隻能直挺挺僵在床榻上,瞪著魚目一般的眼,把臉漲成絳紫色,也沒法跳起身來大罵。
“你,敢!”
“兒隻是要說實話罷了。”
擋在臣工、百姓麵前的最後一塊遮羞布,眼看就要被揭下,趙義顯猛地從榻上坐起來,又直挺挺倒下,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趙恒伸手扶了一把,讓他重新仰倒,起身留下一句“兒言儘於此”,便轉身將殿門打開,衝外麵的兄弟姊妹並侍立的內侍們沉聲道:“喚翰林院楊學士來,阿父有事要說。”
說完,站到門外,示意禦醫進去看看。
幾位皇子皇女們紛紛步上台階,站在門邊看著內侍進去照看趙義顯,誰也不敢多言。
並非他們太過懼怕趙恒,而是過去二三十年裡,趙義顯對他們一向不親近,雖不曾苛待,讓他們享儘榮華,可比起原配所出的子女,實在差得遠了。如這等需要人照顧守候的時候,也從未召他們入內說過話。
這時,一道尖銳的聲音從不遠處的空地上傳來:“趙恒,你在做什麼!”
來人正是近來失意的鹹宜公主趙襄兒。
隻見她雙眸泛紅,飽含怒火,也顧不得公主的儀態,大步奔到近前,跨上石階後,揚起手來就要往趙恒的臉上揮去。
身旁的人訝然不已,紛紛掩嘴驚呼。
趙恒皺了皺眉,在她的手靠近前的一瞬,以肘格擋,再反手一扭,將她製住。
“放開!”趙襄兒須臾落了下風,眼中的憤怒卻半分不減,“你是不是要把阿父逼死,好自己上位!”
趙恒依她的話將她放開,卻仍舊擋在殿門外,截住她的去路:“請阿姊慎言,眼下阿父仍在殿中,由禦醫隨侍,何來‘逼死’一說?”
趙襄兒沒料他會就這樣輕易放手,原本還使著狠勁,一不小心失了支撐,一徑往前衝了兩步,顯得狼狽不堪。
她扶著廊柱站穩身子,一指旁邊其他皇子皇女們,厲喝:“你將他們這些人都喚來了,獨獨漏了我,這是什麼道理?你敢說自己問心無愧?”
趙恒尚未回答,身邊的其他兄弟姊妹聽到那句“他們這些人”,便已個個皺眉。
廢太子和鹹宜公主兩個一向眼高於頂,從前從不將他們這些兄弟姊妹放在眼中。過去,他們雖心中不快,卻敢怒不敢言。
而現在,廢太子已然失勢,皇父尚在病中,趙襄兒又於前不久受到過皇父的斥責,地位顯然大不如前。
其中一位公主聽不下去,對趙襄兒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望阿姊謹言慎行,以大局為重,莫驚擾了阿父,否則,再像先前那樣,被阿父斥責,場麵可就不好看了。”
“是啊,先前長兄已被廢,阿姊素來與長兄過從甚密,可不能重蹈覆轍啊。”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將趙襄兒說得氣急敗壞,可一想到趙懷憫的下場,又悲從中來,不禁撲倒在甘露殿門外衝裡麵哭號。
“阿父!您見見襄兒吧!他們如今都不把襄兒放在眼裡了!我、我是阿父最疼愛的女兒啊!”
然而門裡的趙義顯被禦醫和內侍架著,滿腦都是方才和趙恒的那一番對話,哪裡還顧得上她?
一時間,幾位皇子皇女見皇父無動於衷,膽子也更大了些,即刻命兩名宮女上前,將吵得人腦仁疼的趙襄兒拉出去,送回她的府邸。
趙恒始終冷眼看著,並未出言阻止。
好容易等甘露殿外重新恢複平靜,翰林院楊學士也已趕到,入殿中聽趙義顯的旨意。
所有人屏息凝神,直等了整整半個時辰,才見楊學士重新從殿中出來。
“聖上已命臣擬下詔書二份,不日便將公諸於眾,請諸位殿下去吧,容聖上好好安寢。”
在場眾人皆麵麵相覷,想上前問問,皇父的旨意到底是什麼,卻都止步不前,隻得將目光紛紛落到趙恒的身上。
可趙恒沉默片刻,卻隻是衝楊學士拱了拱手,便轉身離去了,什麼也沒說。
與之最相關的人,反而一點也不在乎。
其他人無法,隻好跟著各自離開。
承天門外,月芙一直坐在馬車中,等著趙恒回來。
時間太久,她等得心焦,可不知怎的,越是心焦,反而越犯困,近兩個時辰,從清晨到晌午,她竟渾渾噩噩睡了三覺。
素秋對她這樣子擔憂不已,又一次勸:“娘子還說回來後,便會請大夫來看看,都好幾日過去了,也沒個影子。”
月芙悠悠醒來,眼神還帶著懵懂,聞言愣了好一會兒,才覺得腦袋裡慢慢開始動起來,道:“這兩日太忙,實在是忘了。聽郎君的意思,很快便要舉行親蠶禮,又得手忙腳亂,等過了親蠶禮,想必是真的空下來了能喘口氣了。那時再請大夫吧。”
她倒不覺得有太多不適,隻是不時犯困,容易疲累罷了。這些日子忙亂,待到空下來時,往往已經臨近宵禁,再請大夫往來,恐不方便。況且,她本也不想讓趙恒知曉,遂又耽擱了下來。
素秋不大讚同,還想說什麼,月芙連忙轉移她的注意力,指指外麵道:“你快看看,郎君回來了沒有,已經這麼久了。”
素秋撇撇嘴,隻好探出腦袋,往城門邊看去。這一看,果然看到趙恒一個人從裡麵先走了出來,於是忙告訴月芙,攙著她下車迎上去。
“郎君!”月芙笑吟吟仰臉看著趙恒,也沒問具體情形,隻說,“你回來了。”
趙恒方才一直沒什麼表情的臉色終於有了鬆動,輕聲道:“嗯,回來了,先上車吧,我陪你一道,咱們回家去。”
兩人遂先後回到馬車中。
回府的路上,月芙抱著趙恒的腰,靠在他胸前,聽他將方才在宮中的情形一一道來。
“難怪方才見鹹宜公主氣勢洶洶進去了,很快又被不少宮人簇擁著出來了。”月芙想到方才趙襄兒看向自己的怨恨眼神,已不覺得害怕了,隻是忍不住歎了一聲。
“她呀,與長兄一樣。阿父溺愛太過,才養成她這樣的性子。罷了,不說她。”趙恒拍拍她的後背,又低頭親她的臉頰,“今日,事情便算是定了。雖不知聖旨到底是何內容,但我已儘力,不論結果怎樣,都無愧了。”
兩人依偎在一起,俱是長出一口氣。這一陣一直壓在心頭的大石,總算要落地了,接下來,便隻有耐心等待。
翰林院的速度很快,兩日後,皇帝的第一道旨意便下來了,稱先前的親蠶禮因故推遲多日,如今時令已至,不該再延,因無皇後,於諸位命婦中,擇楚王恒之妃沈氏代為主持親蠶禮。
主持親蠶禮是一種認可,也是一種信號,告訴所有人,接下來,便會冊趙恒為儲君。
一時間,楚王府的門庭再一次熱鬨起來,前來拜訪之人絡繹不絕。
月芙不得空閒,無法接待,更不願張揚,隻一心帶著幾位趙氏族中年歲、輩分、品階都合適的婦人專心籌備親蠶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