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莫入皇家(2 / 2)

在漸漸繚繞開的茶香裡,衛皇後看著衛曄的側臉,漸漸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之中,她發現衛曄的眉眼與衛琇幾乎像了十成,隻是衛曄的鼻梁更高、唇更薄,因為不怎麼生病,臉頰不像衛琇那樣瘦削,顯得更精神俊朗一些。

衛曄不說話的時候,衛皇後常常會將他錯認,有時對著衛曄便會不自覺喊起衛琇的字。

衛曄忽然問“母後在透過我看大哥嗎?”

“你在說什麼胡話?”衛皇後的聲音不知不覺地提高了點,顯得有些尖利,“你是唯一的太子,哪有什麼大哥?”

徐徐傾入杯中的茶水依舊穩定不動,衛曄隻道“所以母後是準備將他儘數忘了嗎?”

儘數忘了?

怎麼可能儘數忘了呢?她養的那個孩子二十多年,從他啞啞學語到執筆臨字,從玉雪可愛的幼童到豐神俊朗的少年,再到玉樹臨風的青年她在衛曄身上傾注了不知凡幾的心血,她怎麼可能儘數忘了?她要如何儘數忘了?

一想起衛曄的名字,衛皇後心尖便泛起如同螞蟻啃咬的、密密麻麻的綿長疼痛。一貫要強的她很少回憶過去,因為那些過去裡埋藏著那個早已死去的孩子,每一日的記憶都是如此。

茶杯裡漸漸注滿了澄澈的茶水,衛曄收回手,他的語氣和他的笑容一樣都很淡,帶著恰到好處的克製感和分寸感“記得也好,忘記也罷,那都是母後自己的事,我無權過問。”

在所有知情人都隱忍克製、悲傷痛苦之時,他仿佛一個徹底的局外人,悲傷和痛苦都不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記。

“你和他這些年見麵的次數,都還比不過最後相處的這半年。”衛皇後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將那杯茶水攏在手心,“曄兒,你說得這樣輕描淡寫,隻是你與他的感情不夠深。他是個很好的孩子,隻可惜福薄。”

在衛皇後看不到的桌下,衛曄的手驀然收緊,指甲深深地刺入了掌心,他看著他對麵那個上了年紀卻依舊容貌嬌豔如同二八少女的母後,心中沒由來的泛起一種惡心感。

他二十幾年在異國他鄉的顛沛流離,衛琇二十幾年在宮廷之中的痛苦掙紮,都在這輕描淡寫的話語之下變得輕飄飄的,仿佛一文不值。

他其實從來沒有看懂過他這位母後。

若說她心狠,在明知道太子決不能是雙生子的前提下,她想儘一切辦法保下他的性命,然後將他遠遠地送出去;如果說她心軟,在一切事情都被時間漸漸掩蓋的前提下,在衛琇與他通過無數次信件的前提下,二十多年裡,卻在書信中對他連半句關心的言語都吝嗇。

他不能保留衛琇和他交流的信件,因為那可能會出現紕漏,他燒掉的紙灰幾乎可以堆滿好幾個大箱子,從幼時歪歪扭扭的字跡到後來銀鉤鐵畫的書信,貫穿了他前半生的記憶。

“他是福薄,不然最後的那個月,母後為什麼從來都不去看他一眼。”

衛琇長時間陷入昏迷後,便從偏殿挪到了密室中,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每一天都是生命的倒計時,他還記得冬至那天,一貫溫柔的衛琇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我想見母後。”

他很少提出要求,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將死之身,不願意給人添麻煩。

那時衛曄愣了一瞬,隨後便將他的手放了回去,給他掖好了被角“我請母後過來,和我們一起過冬至,好不好?”

那時候衛琇垂著眼睫,神色滿是倦怠,卻還是努力帶出一絲笑來“好。”

於是衛曄入宮去請皇後去東宮,與他一起過冬至,卻遭到了直白的拒絕。

而後衛曄的思緒斷了一瞬,他的目光落在茶杯上,茶水的水麵上映出一張臉,恍惚與記憶中的容貌重合起來。

這事後來是怎麼解決的呢?

他想了無數種委婉的說辭,但最後的意思不過殊途同歸———衛皇後不來。

他當時轉達的時候不敢看衛琇的表情,怕在他的臉上看到失望難過的神色,但衛琇當時揉了揉他的頭,就和幼時一樣“算了如今這時節,不來也好。”

他說”不來也好。”

衛琇永遠都是平和包容的,他的語氣沒有怨恨,沒有失望,隻是輕得像風,一吹就散了。

再後來衛琇便去世了,他走的那一天,衛皇後沒有來,他下葬的那一日,衛皇後沒有來,隻有頭七衛曄悄悄去祭祀的那一天,他看到一個像極了衛皇後的背影,他沒有追上去,沒有刨根問底地深究。

他隻是覺得累,無比地累。

他住在那座陌生的東宮裡,用著他半年還沒有習慣的器具,有時坐在衛琇常坐的地方,他也會想,這深宮中的二十多年,他的阿兄又是如何度過的呢?

衛琇死後,他和衛修竹也不再來往了,他們本就相看兩相厭,隻是礙於衛琇,不得不互相維持著表麵的和平罷了。

“你問我為何不去看他?”衛皇後攏著茶杯的手骨節發白,好像在用力克製著什麼,但她麵上依舊沒什麼表示,好像說的是毫不相乾的人,“我去看他便能阻止他病勢加重嗎?我去看他便能逆轉生死嗎?我什麼都做不了,又何必去徒增傷心?”

“母後,您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衛曄說,“他究竟是為了什麼,您當真不知?”

“我此番並不是來寬慰您的,我隻是來看看您的笑話。”衛曄用最平淡的語氣說著最傷人的話語,“您上次拉著我追憶往昔,我出於好意沒有揭穿,您珍藏到現在的所謂我送的禮物,我從來都沒見過。”

衛琇從來都覺得是他搶了衛曄的一切,所以充滿了愧疚,他行事溫柔,一切都儘可能地做到妥帖,包括那些輾轉送到衛曄手中的東西,包括那些精心挑選的、以衛曄名義給衛皇後的禮物

“他從來不適合生在帝王家,要是人真有來生———”衛曄起身,他臉上仍然帶著那種淡笑,言語誅心,“千萬彆投胎再做您的孩子了,折壽。”

明明有著極其相似的臉,說出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傷人話語。

“你比我又好到哪裡去?你知道他的身體為什麼一年比一年衰敗嗎?”許是被刺激狠了,衛皇後突然露出一個直勾勾的笑,這一刻,他們不像母子,竟像仇人,“因為他總覺得他欠了你,所以拚命努力,認真為你鋪路。最烈的那部分藥,他從沒給過你。”

唯有身體裡充滿了藥力,配合其他藥物,才能不留痕跡地調整外貌,不變得違和。但這種藥原料稀少,其中有一味主藥不是年年都夠,隻能替換一味性烈的,雖說效用一樣,但對身體的傷害卻翻倍,這種翻了倍的藥,從未送到過衛曄手中。

衛皇後是想將那烈性的藥給衛曄的,隻是被衛琇偷偷進行了替換,他在用他的方式,去保護唯一的弟弟。

“曄兒。”衛皇後微微仰起頭,輕聲道,“你要記得,他是因你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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