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冤冤相報(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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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天行殿。

吳大伴站在禦階上,麵向著文武百官:“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楚國朝堂上的事早在剛剛就已經全部商討完畢,如今隻是按著以往的慣例,再詢問一番罷了。隨著吳大伴這一聲喊,文臣武將們的身形都放鬆了些,不再像剛剛那樣緊繃著———今日的朝會馬上就要結束了。連坐在高位上的楚堯,眼中都泄漏出了隱約的放鬆。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可以退場的時候,文臣末端的行列裡,忽然走出來一個人,這人手執著玉圭,頭低垂著,肩膀耷拉,從儀態上便能看出瑟縮來。

在大殿中所有人的注視下,他一直向前走,能看到冷汗從他的額頭不斷沿著臉頰滑落,官帽的邊緣都被浸出了一圈深色。他走到禦階的最前端,不知是緊張還是懼怕,雙膝一軟,在地上跪出重重的聲音。

“咚———”

他的額頭也重重地磕在地麵上,手中的玉圭砸在台階上,伴隨著玉碎的聲響,崩出一地碎片。

“臣、臣有、臣......”他的聲音是顫抖著的,幾乎是從喉嚨裡擠出來,人人都能看出他的狼狽和恐懼。

本來準備退場的文臣武將們見此,便都生了點好奇。也有人背後突生冷汗,在腦海中緊急思索著自己的親眷有沒有闖下什麼滔天禍事———畢竟能讓人恐懼成這樣還堅持要說的東西,其後的牽扯必然不小。

“這不是蘭台的張大人嗎?”

和這位大人站得近的官員皺著眉,極小聲地與旁邊的同僚竊竊私語———

“張大人雖是蘭台的官員,但生性謹慎至極,非篤定之事絕不上諫。”

意思是說他膽小怕事,故而極其周全,沒有一擊必中將人徹底按死的確切證據,絕不會出手。

“他雖極少直言上諫,但也不至於恐懼到如此情狀啊!”

意思是他拿著確切證據上奏的時候,即使緊張擔憂,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這般失態。

也有人想得更深———

“該不會......牽扯到了閔相?”

自從春分宴見春台失火,閔丞相好不容易找回來的獨子為保護楚帝而被刺客刺成重傷、認下的義女直接死於刺客之手後,閔丞相便請了極長一段時間的病假,說自己“年老力衰,憂心過甚,恐不能為國效力,故而自請辭去丞相之位”,一連上奏乞骸骨數次,陛下不允,隨後閔丞相便一直告病,再也未在朝堂上出現過。

而那驚心動魄的一晚,知情的人要麼被處理了,要麼三緘其口,沒人知道具體發生了何事,隻隱隱猜測其中內情,未必像表麵上這般簡單。

各種猜測在眾人心中跌宕,那跪在禦階下的張大人的驚惶,卻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平靜,他顫抖著,愈發顯得不安,他的嘴唇囁嚅了幾次,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臣有事稟告陛下!”

他抬起頭,臉色灰敗,像生了一場重病似的,扔下石破天驚的內容:“臣參國師扶嵐行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舉———”

......參國師?

竟然有人參國師?!

文臣武將都紛紛將驚異的目光投過去,國師扶嵐雖說手段狠辣,但做事滴水不漏,被他處理每一個人,都有致命的如山鐵證。

他參國師......難道是終於抓到了國師這些年行事的漏洞?

可就算國師行事有漏洞,那高台之上端坐著的陛下也絕對舍不得從重處罰。對於陛下來說,朝堂上所有的人加起來,恐怕也比不得國師重要。

但那位跪著的張大人,接下來的話語卻炸得人頭昏眼花,幾乎要失去思考能力。

他的聲音尖銳到幾乎破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不管不顧的勇氣———

“扶嵐毒殺先帝,顛倒黑白,如今更是把持朝綱,野心昭昭啊!”

毒殺......誰?

作為楚國寒窗苦讀數十年、過五關斬六將才站到朝堂上的各位官員來說,他們思考能力......似乎在這一刻中斷了。

國師扶嵐......毒殺先帝?!

這到底是從哪兒來的荒誕笑話?!

他話裡的內容太過匪夷所思,以至於有人不假思索地駁斥他:“荒唐!”

“怎麼會有這般荒唐的言論!”

國師扶嵐在先帝還是太子時便被帶在身邊,先帝一直對他視若親子,在先帝死後,扶嵐對年幼的陛下可謂忠心耿耿,陛下一親政,便毫不猶豫地放權。

若他真要把持朝綱,又何必演到這一步!

“臣有證據。”在嘶喊出這句話後,禦階下跪著的人臉色反而好轉了些,他又是重重一叩首,額頭上便破了皮,血跡從傷口滲出來,他卻像是感覺不到似的自懷中取出一遝紙,雙手呈上,“這便是臣今日所言的佐證。”

楚堯的指甲掐破了攏在袖中的手掌心,但他的語氣無比地平靜:“吳大伴,去拿過來。”

被點到名的、也算經曆過大風大雨的吳大伴,此時下禦階的腿竟然有點軟。

那一遝紙被接走,跪在階下的人像是完成了什麼使命似的,眼淚自眼眶中滾落,在針落可聞的大殿中,隻有他情緒激動的泣聲。

“臣所言句句屬實,絕無半點虛假!”他最後向著高坐的君王叩首,一字一句,“臣願以死明誌,隻求陛下不受小人蒙蔽,我大楚萬年長安!”

誰都沒有想到,速來膽小謹慎的人,有一天會走到這一步。

血染禦階,遠濺數尺,有一滴血甚至飛上高台,落到了楚堯腳邊。楚堯低頭看著那滴血,在人撞上禦階時,他剛拿到那遝所謂的佐證。

楚堯閉了閉眼睛,掌間的紙出現了明顯的皺痕。過了好一會兒,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楚堯沒有看。

他隻是鬆開手,任憑這價值一條人命的佐證從手中滑落,從高台之上四下紛飛。

他起身,一步步從高台之上走下來,踏著那些紙張,淌過那些血跡,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百官之首的位置———那裡慣常站著的人是閔昀之,如今閔昀之不上朝,便是扶嵐強撐著病體站在那裡。

“扶嵐哥哥———”楚堯注視著他,注視著他那一頭霜白,他不再像往常一樣喊國師,他選擇了平時的稱呼,“我說過,我會永遠相信你。

“我不會看那些佐證,我隻聽你的回答。”

在文武百官的麵前,在一片安靜之中,楚堯問:“———是你做的嗎?”

是你做的嗎?

扶嵐沉默。

他知道,隻要他否認,楚堯就會繼續選擇相信他,即使......即使見春台發生的事後,他心中或許起了懷疑,或許生了裂痕,再也無法恢複如初,但他依然會選擇相信他。

可是.....扶嵐看著他,楚堯的身形已經開始抽條,有了青年的曲線,容貌之間,也依稀有了熟悉的影子。

———他長得很像先帝。

紛遝的過去忽然如潮水上湧,扶嵐的身形微微晃動了一下,被壓抑著的記憶席卷而至———

“你可知他未來如何?”

“朱雀折足,大不利六親,亡散死傷。”

“天生的孤星入命!”

先帝曾經也不信,他說啊......說———

“紫薇帝王之命,怎會壓不住一顆孤星?”

可最後呢?

可......最後呢?

血從禦階下端蔓延過來,在地麵上鋪開刺眼的紅色,恍惚好像回到那一日。過去與現在交疊,扶嵐踉蹌著後退一步。

自楚堯上朝後,從未跪過的扶嵐向他行了一個大禮,他俯身,琥珀色的眸子裡蒙了一層灰翳———

“臣......認罪。”

霜色的發梢沾染了蔓延過來的血跡,禦階上的紙張落到血中,化成一團糜爛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