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問話來得突然又奇怪。
......河川碑?
[往者已矣]小隊的成員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用眼神相互示意———
[河川碑是個什麼東西?]
[我也想問。]
他們的目光悄咪咪地落到了霍元樂身上。
霍元樂眉心又出現了如刀刻般的折痕:“為什麼忽然問這個?”
“因為這一條附加的盟約———”丹闕揚了揚手中的紙,“我需要留在韓國, 直到來年春日儘。”
“如今韓國的軍權你與韓妙平分近七成, 根本就無內亂可生, 為什麼一定要強留我?”丹闕的眼睛看著他, 她的眼裡沒有什麼特彆的情緒, 隻是在陳述一個溫情假麵後的冰冷事實,“我唯一能想到的, 就是你們需要我向外對敵。”
自韓國上將軍韓婭戰死後, 韓國內亂傾軋,還沒有出現能與韓婭比肩的將星。
“千星城、無夷廟、河川碑。”丹闕歎了一口氣, “不需要我說得更清楚了吧?”
聰明人之間,從來都是點到即止。
霍元樂下意識地撫了撫腕間陳舊的紅繩,他的目光似乎越過殿門,看向了邊關的方向:“你剛剛問我的問題, 是站在誰的立場上?”
丹闕毫不猶豫:“羌國。”
“如果是羌國的立場, 這就是結盟的必要條件之一。”霍元樂的目光沒有收回來,他垂下眼睫,語氣平淡, “河川碑......我們不過是在其中小小地推了一把。”
“楚國已經夠亂了。”霍元樂聽到丹闕的聲音,“你是想趁機報仇?”
“韓國與楚國的仇恨......並不隻這一樁。”霍元樂搖頭,“摩擦日久, 怨恨叢生, 韓楚之間不可能握手言和,遲早有一戰。”
河川碑的事查得到也好,查不到也好, 懷疑是他們動手也好,懷疑是栽贓嫁禍也好,韓國和楚國間的血海深仇,早就已分不清誰對誰錯。
“刀不落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霍元樂向前走了幾步,從堆積如山的資料裡抽出一本,“千星城無夷廟上的碑文,在這次之前,出現過三次。”
“第一次發生時,孫回舟還未到千星城任職。第二次發生時,要侍奉無夷神的人費儘千辛萬苦求到了他麵前,但他剛到此地根基不穩,多方斡旋後,還是沒能救下人,看著人自願去侍奉了無夷神。”霍元樂將手中那一本記載遞給丹闕,“第三次的人也是像前人一樣向他尋求保護,孫回舟假意答應護他性命,轉頭便將那人的消息告知他人。最後,那個年輕人因為他的出賣,沒能走脫。”
“要被獻祭給無夷神的年輕人是家中唯一的獨子,在那一輩的年輕人中頗有才名,他的母親在他獻祭後便哭嚎著投河自儘,他的父親目睹了妻兒慘死,一夕間家破人亡,從此便瘋了......”霍元樂說,“而那個年輕人之所以被選上,是因為他們家樂善好施,在千星城頗有口碑,擋了某些人的路。”
受過恩惠的人大多不敢吱聲,沒受過恩惠的人為了自己的利益選擇助紂為虐,第四次祭無夷,不過是第三次的重演。
既然將民心民意當作手中的利刃,就要擔心有一天會反過來看見刀尖。
“你若是不信,儘可以去查。”霍元樂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件事雖說被封鎖又時隔經年,但仍有人記得。”
出乎他意料的是,丹闕接過了那本資料,卻並沒有翻開:“你說的那些我都知道,我甚至......比你知道的更多些。”
奏本被她放到案幾上,暗紅色的封殼像一汪被禁錮在桌麵上的血跡:“那個年輕人之所以沒有走脫,不是因為他不夠聰明,而是因為他太過相信孫回舟———哪怕在死前的那一刻,他都不相信孫回舟真的會害他。”
*
“那無夷廟裡的碑文,就是對我的報複!”孫回舟的聲音帶著一種深切的絕望,近乎泣血。
“報複?”孫回舟看到他對麵那個年輕人的眼裡的關切仍在,但語氣就如他的眉眼一樣冷,“你說的報複,是指千星城裡的豪強鼓動百姓,還是指......徐望津?”
徐望津。
孫回舟消瘦的身軀晃了晃,臉上露出一種複雜的神情,那是混合著驚慌難堪所凝聚成的、深深的愧疚。
那個年輕人沒有給他消化緩和的時間,他像是高山巔上的一抔冰雪,不懂人世間的喜怒哀樂,所以能夠理所當然地無視人的痛苦。
“你為你的兒女心痛難言的時候,很多年前,也曾有人與你一樣在靈堂上哭得不能自已,最後為了逃避痛苦,成了瘋子。”那個年輕人的目光落在靠在棺材旁的那具屍體上,“當年的事情發生後,你的夫人便鬱結於心,纏綿病榻,以至如今撒手人寰;你的兒女替你承擔了你當年做下選擇的後果,所以屍骨難尋。”
“我猜你當年做出那樣的決定時早已想好了可能會承擔的惡果,怎麼如今還這樣痛苦難言?”
“我的兒女祭了無夷,我的妻子心存死誌,你問我為什麼這樣痛苦?”孫回舟搖搖晃晃,因為無力跌坐在地上,發出如同破風箱鼓風時的氣喘聲,“嗬.......你竟然問我為什麼?”
“那是我的夫人!那是我的孩子!”他的悲鳴幾乎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那是我的親人!”
他麵前的年輕人黑色的發絲束在發冠裡,眼裡關切消散垂眸看人時,有種不近人情的冷漠,他敲了敲靠在他右手邊的、略小些的那口棺材,棺蓋應聲而開,露出了裡麵的一襲鳳冠霞披,但棺材裡並沒有人。
———這口棺材,屬於在祭無夷動亂中喪命的孫文璃。
“你知道這是報複。”他看到那個年輕人眼裡倒映著那件火紅的嫁衣,那一日祭無夷時的紅色,好像恍惚地出現在孫回舟眼前,“怎麼?生前他們沒能在一起,死後你反倒想結陰親?”
“望津是我的準女婿,也是我的半子......”孫回舟睜著充滿了血絲的眼睛,喃喃道,“那時......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
當年孫回舟因為長垣一戰明貶暗升,初至千星城時躊躇滿誌,立誓要做出一番成績來。那時千星城因為常年與韓國發生摩擦,民風彪悍,當地豪強信仰河神無夷的同時又極度排外,哪怕孫回舟是千星城的城主,也沒有掌控整個城池的能力。所以在名字出現在河川碑上的人向他求救時,他最終沒能救下人的性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人葬身在滔滔河水中。
那時他便發誓,這種以人命祭祀的陋習,他定然要破除。
但這件事,比他想象中的更困難。
他花費了近一年時間才與千星城的豪強們交好,讓他們能勉強聽從他的命令,而不是公然與他作對,他想儘一切辦法,一點點淡化無夷神在千星城百姓心中的形象,他以為......他就要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