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最後一道考驗來了。
那塊由人力所控製的、顯示“神跡”的河川碑上,出現了一個新的名字———
徐望津。
那是千星城有名的仁商的獨子,是他因惜才常常指點的年輕人,是他女兒文璃的心上人。在他的名字出現在河川碑上之前,他們兩家才在私下見過麵,雙方換了庚帖,定了姻親。
徐望津的父母知道無夷廟裡的河川碑在千星城屬於什麼地位,在得知這個如晴天霹靂般的消息後,徐望津的父親第一反應便是為徐望津準備離開的東西,囑咐他離開千星城,千萬不要回來。
他們的確是無夷神的信徒,卻在麵對自己的孩子時,有了違抗神意的勇氣。
為了保證徐望津能夠順利從千星城離開,天一擦黑,他們便悄悄派人來了城主府,請求孫回舟幫忙遮掩徐望津逃離的消息。
孫回舟同意了。
但在要走的前一個時辰,徐望津忽然找上他,他問,如果他走了,河川碑上會出現另一個人的名字嗎?
孫回舟斟酌良久,最後在徐望津嚴肅且認真的視線裡搖了搖頭:“也許吧.......我亦不知。”
他不知道那塊奇異的、河川碑背後的控製者究竟是誰,但他知道,這一次就是衝著徐望津一家來的。
徐望津如果不能成功逃脫,他的雙親必然會因為他祭祀無夷而悲痛欲絕,難以為繼;如果僥幸離開,祭無夷的人選臨陣脫逃,對徐家行商的口碑和威望會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無論他走還是留,在他的名字出現在河川碑上的一刻,一切都已經注定。
最後,徐望津沒有走。
時隔很多年,他仍舊記得那一晚,那個被他視作準女婿的年輕人說:“我留下來。”
徐望津學識雖不錯,卻生得容貌平平,隻是有一副溫和的好脾氣,孫回舟之前一直不知道他的女兒除了才華外究竟看上了他哪一點,他調查過徐望津,發現品德修養並沒有什麼瑕疵,文璃又喜歡,便隨她去了。
在今天,他才忽然明白了些什麼。
“我知道您一直沒有放棄廢止人祭,我名字的出現也不是偶然。”在月色下,跳出對女兒夫婿的挑剔視角,那個他欣賞的後輩說,“我若逃了,還會有下一個人,讓他人替我而死,非君子所為。”
“我知道您暗地裡有所布置,想將千星城中的豪強一次壓服。”他說,“下一次人祭不知何時開始,也不知被選中的人能否配合,不會有比這次更好的機會了。”
那時他說:“我沒有十足的把握。”
“人的生死,不該由河川碑來斷定。”徐望津說,“我不甘心,總輕狂地想著搏一搏。”
或許是因為他這些年被壓抑得太狠,或許是因為他對自己的布置太過自信,孫回舟發現,自己竟然動搖了。
“我確實有所安排。”孫回舟勸道,不知是在勸徐望津,還是在勸他自己,“但若稍有差錯,便有性命之危。”
徐望津俯身向他行禮:“您是文璃的父親,也是我的半個老師,我當然相信您。”
之後的一切,便依著孫回舟的計劃進行。孫回舟向豪強們透露了徐望津想逃跑的消息,在城門口順利地截住了人。
因為他連準女婿都可以舍棄的示好,一直不冷不熱的豪強們終於向他拋來了橄欖枝———雙方有了進一步的合作。
在預備將徐望津祭祀無夷神的這一月準備期裡,孫回舟終於查到了他想要的東西,但他卻越查越絕望。
千星城的豪強背後涉及了太多盤根錯雜的勢力,遠不是他一個小小的城主能夠撼動的。他想要打蛇扼七寸,等打了蛇才發現,那不是蛇,而是蟒。
他根本就沒辦法完成他的計劃,而祭祀的那一天,很快就到來了。
那天,徐望津換上了祭祀無夷的暗紅色衣裳,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一步步走到了洶湧的河水中。
孫回舟看著他的背影,指甲掐入了掌心,血充斥了指縫。
事態的複雜已經遠超他的掌控,他一旦在此時露出苗頭,之前幾年的努力便會功虧一簣,再也沒有重來的機會。
所以徐望津......他不能救。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說著相信他的年輕人一步步走向死亡。
在生命的最後,在所有人欣悅目光注視之下,他好像看到徐望津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下意識地躲開了那道目光。
等他再抬頭看去,那洶湧的河水已經吞沒了人出現的痕跡,岸上的人在歡呼慶賀,他們又一次祭祀了無夷神。
但在歡呼雀躍中,有一道極不和諧的聲音,像是河水湧動時所帶出的淒厲悲鳴,震耳欲聾,讓人頭腦發昏,有婦人向他的方向撲過來,卻被人攔住,近不得身。
———在那憤恨而悲切的目光下,他前所未有的狼狽。
似乎有誰在他的耳邊說:
“孫大人的誠意,我們知曉了。”
豔陽高照的晴天,歡呼慶賀的歌聲裡,一道落水的聲音不甚清晰,也無人會去在意;偌大的城池中,一場喪事撒得滿街紙錢,不過是茶餘飯後三兩句談資;幾間商鋪被吞並,繁華的府邸轉瞬成空,並不會影響百姓生活;街上多了一個神經兮兮的流浪瘋子,也沒人會去多加關注,心生憐憫。
城池照樣有條不紊地運轉。
兩條半人命,敲開了豪強待客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