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2. 東嶺舊事(上)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比……(2 / 2)

十幾年前他究竟是個什麼性子,東嶺關的老兵大約還有印象,無非是個吃不了苦,又心高氣傲的小郎君,天真地跑到這注定要見血的戰場中來,然後磕磕絆絆的,一晃就是十幾年。

在這樣暖融融又放鬆的氛圍裡,蘇衍吃著甜食,慢慢地講了一段往事。

*

蘇衍十四歲那年,正是招貓逗狗,人憎狗嫌的年紀,他平時出入酒樓聽多了傳奇故事,又正逢年少,熱血一上頭,便卷了自己這些年攢下來的小金庫打算從軍,希望自己也能如同傳奇故事裡一樣一鳴驚人。

他的計劃不經意給家人提過幾嘴,隻是家中人都以為他是年少衝動,沒太當真,為著要參軍的事,他在家裡單方麵鬨過幾場,後來她終於悟了———誰都靠不住,隻能靠自己。

他乾脆一鼓作氣地做了詳細且周密的計劃,在天時地利人和之下,竟真從國都鈞天裡溜了出來。

那時蕭國與羌、燕兩國屢有摩擦,在羌蕭邊境鎮守的將軍是他姑父,蘇衍怕自己前腳剛到後腳就被家裡人抓回去,乾脆一咬牙去了更遠一點的燕蕭邊境。

因為不熟悉路況,路上騙子又多,他三腳貓的功夫應對起來相當吃力,一個多月的路程生生走了兩個多月才到,到時灰頭土臉,手中的銀錢所剩無幾,看著不像什麼金貴的世家子弟,反倒像家道中落的落魄郎君。

好在他當時花了大價錢偽造的假戶籍沒丟,他還記得當年什麼都不懂的自己將戶籍往那軍中招人的士卒麵前一拍,明明緊張的不得了,卻還大聲地虛張聲勢:“我要報名參軍!”

當年給他查驗戶籍的是個臉上有疤的老兵,連帶著那塊的頭發都被削掉了,雖說容貌有些嚇人,但說話的聲音倒是很平和:“你家裡人同意了嗎?”

“我已經十六了!可以自己拿主意,不需要家裡人同意!”為了能順利進軍營,蘇衍還將自己的年齡虛報了兩歲,“需要的東西我都帶全了,你快讓我報名。”

誰知那老兵搖了搖頭:“小郎君啊,你若是會算數,就去酒樓當個帳房先生,若是會讀書,就開個學堂教兩個學生———無論做什麼,都比這腦袋彆在褲腰帶上的事兒強。”

他的聲音聽起來像三十左右的壯年男子,容貌卻已經蒼老得堪比知天命的老翁,從卷起的衣袖裡露出的胳膊上,全都是大大小小的猙獰傷疤。

“上戰場可不是好玩兒的,不是那戲文故事裡說的那麼簡單。”他想來是見多了頭腦一熱便嚷嚷著要進入軍營的孩子,他將蘇衍的戶籍推回去,“小郎君,這是會死人的。”

蘇衍千裡迢迢花了兩個多月才趕過來,自然不可能被他三言兩語就說到放棄:“我生來就是要做將軍的!不參軍才是軍營的損失!”

他的聲音又響又亮,惹得旁邊支著桌子的幾個士卒也看過來,裡麵有人笑著打趣:“我說老疤啊,你就少操些心吧,一天天的看見年紀小點的孩子就想把他往軍營外頭趕,到時候招不夠人,你還能一個頂兩個用啊!”

那人打趣完那被稱為老疤的男子後,又對著蘇衍招了招手:“哎那個將軍你過來,我這給你登記。”

蘇衍在那招呼他的人身上感覺不到什麼善意,隻有一種等著看好戲的輕慢和嘲諷。於是他沒理會那人,隻是又將戶籍拍到老疤麵前:“給我報名!”

“報名容易,想要出來可不容易。”老疤說,“小郎君,你可得想清楚啊。”

蘇衍大聲道:“我要是不想清楚,我就不會來!”

幾番波折後,蘇衍以“嚴蘇”的身份順利的進了軍營,成了最底層的一名士卒。他一開始被分到的是夥夫營,每天不是在做大鍋飯,就是在洗馬廄喂馬打掃營地衛生。

從小雖說不算被嬌養,但也算錦衣玉食的蘇衍越乾越委屈,向身邊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少年抱怨:“我們天天做這些雜活,什麼時候才能上戰場啊!”

“我們夥夫營上什麼戰場?”誰知他身邊的少年露出一個奇怪的神色,“你還不知道吧,這是好多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位置呢,不用擔心隨時隨地都有被燕國人砍下腦袋的危險。”

年幼的蘇衍聽完當場就炸了,氣得聲音都變尖:“夥夫營不上戰場?!”

那他這段時間的苦不是白吃了?

氣得快炸成河豚的蘇衍氣衝衝地找到了夥夫營的百夫長,又是塞銀子賄/賂,又是威/逼/利/誘,終於將他自己調到了步兵的軍隊之中。

因為是底層的新兵,所以他們的訓練並不算嚴苛,甚至比蘇衍自己在家中的訓練要更輕鬆些,每天這些訓練,讓他心中也不自覺有些驕狂,原來軍營裡的訓練這麼簡單,要是有戰事,伍長、什長、百夫長、千夫長......一級級升上去———豈不是手到擒來?

這樣驕狂到甚至有些輕慢的態度,在他第一次上戰場後,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

那是蘇衍第一次認識到,原來戲文裡寫的“那人揮手之間便斬下一顆頭顱”真正的放在眼前,是那樣令人驚怖的畫麵;那“血肉橫飛,死傷一片”也不僅僅是簡簡單單的八個字;戲文裡的主角常“傷痕累累,身後屍山遍野”,那屍山都是閉上眼睛,永遠也不會醒來的人......他是底層士卒裡基本功學的最好的人,卻在真正進入這個殘酷的戰場後,被嚇得幾乎舉不動刀。

他連殺雞宰鵝都沒有見過,卻在倉促間被拉進了你死我活的戰場,直麵了這世間最殘酷、最無情的畫麵。

彆說向人揮刀,他連躲都躲不開,明明看到刀向自己來了,腳卻在原地像生了根。

“我不是把你調到夥夫營去了嗎!你怎麼又到戰場上來了!”恍惚間他聽到熟悉的聲音,接著一把破舊的刀架在了他的頭頂,是那日給他報名的老疤,他明顯是戰場上的老手,刀一轉便給對麵的燕國人當胸來了一刀,血濺在他的臉上,又熱又燙。

“傻站著乾什麼?等著當彆人的靶子嗎?!”老疤惡狠狠地吼了他一句,再不見報名時的平和,他將蘇衍的肩膀使勁向後一推,“謹行,看著點人!”

跟在老疤身後的少年扶住他,又有新的血跡濺在他臉上,一個剛剛偷襲的燕國人被這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少年一擊斃命。

“我不可能一直顧得上你。”那個少年生得很好,眉目極其冷銳,“想活,就自己拿穩刀。”

蘇衍已經不記得他那天到底有沒有殺過人,他隻知道這場戰事好像永遠不會結束,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殘肢斷臂,到處都是死相極其恐怖的人,四麵八方隨時隨地都有人給你一刀。

那個帶著他的少年早已負了傷,他自己也渾身都痛,根本不知道傷到了多少地方,到了後麵,他隻是機械地揮著刀,全憑著本能在帶動。

鳴金收兵過了許久,他才慢慢地反應過來,他活下來了。身上無處不在的疼痛告訴他,他活下來了!

仿佛飄蕩在半空中的魂魄終於歸到了身體裡,他在確認自己活下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彎腰狂吐,他吐得天昏地暗,幾乎連膽汁都要吐出來。

吐完後他直接脫力地癱在地上,來打掃戰場的士卒以為他死了,最後被他睜著眼睛嚇了一跳,沒好氣地踹了他兩腳。

蘇衍在地上躺著,試了好幾次都沒有爬起來,脫力加上疼痛,直接讓他動彈不得。那個之前帶著他的少年從他身邊經過,蘇衍還記得老疤喊那個少年為“謹行”,他張嘴想要喊少年的名字,卻發現喉嚨已經啞得發不出一點聲音。

那個少年往鳴金收兵的戰場裡麵走了,天都快黑的時候他才從戰場裡回來,手裡攥著個什麼東西。他經過蘇衍躺著的位置,發現他還躺在裡麵,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可能是爬不起來。

他沒做聲,伸手將蘇衍拉了起來。

蘇衍站不住,那少年便將蘇衍的一條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撐著他往前走。

經過近一個時辰的休息,蘇衍終於能發出如蚊蠅般的聲音:“你有東西......掉、戰場上了嗎......”

他看到少年沒扶著他的另一隻手上攥著個血糊糊的東西,像是個布條。

那少年說:“是老疤的。”

沉默的氣氛委實太過尷尬,蘇衍絞儘腦汁地找話題:“......是老疤托你、幫、忙找的嗎......”

少年言簡意賅:“他死了。”

蘇衍身體僵了一瞬,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兩個人沉默著回了營地。營地裡有很多戰死的士卒的遺骸,平時與他們關係相好的同袍若還活著,便也儘力拖著一副殘軀來為他們整理殘缺的屍骨,力求讓他們走的體麵些。

名為謹行的少年半抗著蘇衍,準確地找到了一具屍骨前,老疤生前是個什長,他帶領的人裡還有兩個人活了下來,已經給他把遺容整理好了,謹行什麼都沒說,隻是將那團血乎乎的布條塞到了他的衣襟裡。

死去的士卒太多,埋一個萬人坑怕引發瘟疫,隻能一把火全燒了,這與蕭國殯葬的習俗不符,但眼下也隻能接受。

熊熊的火光燃起,一具具同袍的遺骸在火中焦黑,火光倒映在蘇衍眼裡,他終於深刻地明白老疤所說的“會死人”的含義。

戰場上,人命是最值錢,也最不值錢的東西。就像和他有幾麵之緣,卻照拂過他幾次的老疤,就這樣死在了燕蕭之間的戰場上。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比朝露還要脆弱。

燒完遺骸後,蘇衍回到了自己住的帳篷裡,一閉眼,鋪天蓋地的血色便向他襲來,教他一時間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或許他並沒有活下來,這隻是他瀕死前的臆夢。

刀光劍影加身,他終於從睡夢中掙脫,發出慘烈的悲鳴。與他一同帳篷的人被他的驚叫聲吵醒,卻隻是見怪不怪地翻了個身閉上了眼———這是每個第一次上戰場活下來的新兵必經的流程。

冷汗浸透了蘇衍全身,他身上依然劇痛,卻再也不敢睡了。

被他吵醒的人酣聲已經再次此起彼伏,他披衣起身,走出了帳篷外。

東嶺關晚上沒什麼雲,月亮總是高高的掛在天空上,也許是月光太亮,也許是平時讀的與月亮有關的詩太多,他忽然開始想家,特彆特彆想家。

他往前走,一直走到城牆邊,巡邏的人見他這副模樣,大約也知道了是什麼情況,稍微好心些的給他指了指路:“去那邊的山頭,黑燈瞎火的,嚎得震天響也沒人知道你是誰。”

蘇衍踉蹌著走過去,那片山頭樹很多,密密地擋住了月光,樹林裡有好多道影子,黑暗裡隻能看到模糊的人形輪廓,悲鳴嗚咽聲聽起來,如同誤入了書中所說的某處鬼域。

蘇衍沒有哭,隻是有大顆大顆的雨落在他的衣襟上、手背上、鞋前的泥土上。

樹林擋住了月光,他想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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