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7. 心悅誠服 “你看一國,她看天下。”……(1 / 2)

嗚蜩既終, 喬裝打扮過的衛曄在繞過駐守的軍隊後,進到了秋思郡的地界,甫一踏上這片土地, 撲麵而來的隻有一個感受———死寂。

地麵上仍舊殘留著洪水肆虐後退走的痕跡, 掩在泥沙下的磚瓦,四處堆積的木頭,攔腰折斷的樹木、掛著泥沙的宗祠殘骸, 被衝毀的農田......這些痕跡東一團西一堆地橫倒在這片滿目瘡爛的大地上,像是一塊塊醜陋的疤。

穿過這些疤時,總有幾處能聞到刺鼻的、令人反胃惡心的惡臭———也許是動物, 也許是人,總而言之,都是死亡留下的氣息。

一行人想要不亮明身份繞過駐守的軍隊過來, 便隻能徒步進入這塊地界, 而越往裡走映入眼中的東西, 便越令人無言。

衛曄出發時還能與祝淩你來我往地試探過招, 探探底線, 到了秋思郡後, 卻日漸沉默起來。

駐軍將秋思郡染病的百姓趕得實在太遠,光憑兩條腿從白日走到天黑, 仍舊沒有到達目的地,而夜晚難以行動,於是趕路隻能作罷。

祝淩他們就近找了一塊尚且還算平整的地方休息,兩人身邊的暗衛去撿了些枯枝生了堆火, 隨意地烤了些乾糧果腹。

衛曄是一行人中唯一一個沒有功夫在身的,但整整一日的趕路他卻沒有叫苦,如今他坐在火堆邊, 隻盯著燃燒的火焰。

“你最好吃點東西,不然後麵越來越累,你遲早得垮掉。”祝淩拿了張已經烤熱的乾餅遞到他麵前,“在秋思郡生了病,可沒人保證一定能將你救回來。”

“......我吃不下。”衛曄眼裡倒映著燃燒的火焰,臉上說不上來是什麼表情,“衛國的情況......比我想象的還要糟。”

那些字裡行間的苦難化成現實放到人麵前所造成的衝擊......實在太過慘烈了。

衛曄這二十多年的人生的確過得苦,身為一國皇子卻迫不得已隱姓埋名流落他國,有家不能回;好不容易拿回了自己的身份,代價卻是摯友決裂,理想儘毀,親人辭世......他過的得諸般苦楚,諸般不易,諸般不得已,卻也未曾落到他最近所見過的那樣的荒唐之中———半袋粗糙的糧食便能換走一個總角的孩童;辨不出品種的草和著碗水,便是給重病之人往下灌的藥;不幸死去的人渾身赤/裸,連張裹身下葬的草席都無;樹上萌發出的綠芽,便是一頓飽餐的食物......

那麼多、那麼多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場景,那些存在於書中寥寥數行、仿佛輕描淡寫的苦難,原來真正落在這人世間,是這般模樣。

衛曄微微闔上眼,前幾日的畫麵好像又清晰地出現在眼前———

他們經過那些蓬頭垢麵,流離失所的人群,那瘦弱的皮包骨的伶仃四肢,那破破爛爛、掛在骷髏架子般軀乾上的汙糟衣衫,那一雙雙帶著紅血絲、麻木得仿佛已經失去人性的眼瞳......那都是衛國的子民。

繁花似錦歌功頌德的詞賦,文采斐然字字珠璣的奏報,這些東西裡三言兩語帶過的,是求助無門的地獄人間。

衛曄所帶的食物隻留下了一點,剩的全部分發給了周圍的百姓,然後......局麵開始失控了。人人都爭著搶著他所給予的食物,有的大打出手,手腳並用互相撕咬,仿佛蒙昧的野獸,有人僥幸搶到了半塊四分五裂的餅子,拚命往嘴裡塞,噎得直翻白眼幾欲絕命也不願吐出來;有人沒搶到的,便滿臉扭曲的恨意,仿佛與他有不可開解的世仇......

有了一個人動手,便有了第二個,若不是身邊人拚命相救,衛曄或許就要死在一擁而上的百姓中。明明曾經讀書,讀到大災年間有人大發善心卻死於善心的舉動時,還會笑著與旁人感慨,行善一定要看清周圍形勢,決不能不合時宜的心軟,否則隻會害人害己。

那時年少,不懂為何聰明了大半輩子人會有如此愚蠢的舉動,直到他自己身處其間。

從一擁而上的百姓中逃出來後,衛曄發冠亂了,衣衫破了,腰間的佩玉不知所蹤,整個人都有種失了魂般的茫然。

逐東流背著他,如同背著一塊僵硬的石塑:“什麼才是對?什麼又是錯?”

———那日大殿之上,衛曄對逐東流所說的話,被逐東流原封不動地複述。

他好像不是為了向衛曄要一個答案,他在思考,但他自己似乎也不懂———

“......他們做的不對,但好像、又沒錯......”

誰對誰錯?

誰對......誰錯呢?

*

“啪嗒———”

一滴水從簷上墜下,在簷角下的水泊裡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溽暑之初,天已經漸漸熱起來。

楚堯今日又失眠了。

他披衣起身推開窗,天際高懸著一輪峨眉月,峨眉月之下,是光禿禿的宮道———那片楓林被人連根鏟去後,無論在那裡種什麼,楚堯總覺得不順眼,換了幾次後,便就此擱置。

夜晚的風順著窗戶吹進來,帶著點淡淡的涼意,楚堯攏了攏肩上的衣衫,隻覺得自己莫名疲憊。他現在越來越容易累,越來越容易因為一點小事發脾氣,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好像那生了鏽的銅器,年久失修的機關,吱呀吱呀地、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

他攤開自己的掌心,在溫柔的月華下,掌心顯著一種不正常的蒼白,隱隱泛著點青———無論怎麼換著藥,似乎都沒有太大作用了。

風拂動壓在鎮紙下的紙頁,發出輕微的嘩啦聲。楚堯轉過頭去拿開了鎮紙,將那些他已經看過無數遍的文字,又重新看了一遍———

【......神子教以羅汴城起事,千星城聚而集之,北上勢如破竹,連下翎浙、巫祈、梅漱、龐嵋......共計七城,翎浙城主戰死,巫祈城主開城獻降,梅漱城主棄城而逃,龐嵋城主與神子教僵持半月後,被神子親自勸說,泣涕而降之......】

這幾張紙上的文字楚堯幾乎已經會背了,從最初差點被氣到病發到如今的淡然處之,也不過短短三四日。

他或許並不適合做楚國的君主,否則怎麼他在位期間竟生出如此多的事,仿佛是上蒼都不願讓他坐在這個位置上,所以迫不及待尋了人,要將他取而代之。

記得穗歲最初看到這個消息時,流言已經順著這個消息的到達滿天飛舞,人人都說是楚堯德行不修,才會有神靈化身的神子聚集教眾,來反抗他這個失德的帝王。

消息傳得言之鑿鑿,人人說得頭頭是道,似乎是傳得多了,說著說著百姓便也是相信起來,於是流言愈烈,神子教的攻勢越猛。

流言發展到最鼎盛時,連朝堂都受了這些聲音的裹挾,有臣子上諫,要他向上天痛陳自己的過錯,請求上天的寬恕,他的態度是那麼的篤定,表情是那麼的堅毅,仿佛楚國百姓所遭受的禍患,全是因楚堯一人而起。

什麼天子受命於天,什麼天災人禍因帝王而起,不過都是穩固皇權,穩固民心,朝堂之上的手段。

楚堯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也知道他必須要這樣做。於是他順著這名大臣的心意,下了一道罪己詔。

於是天氣難得晴朗的一日,文武百官跪在台下,他跪在那高高的祭台之上,手持著詔書,一字一句念完了自己的過錯,然後將它置到了火中。火焰吞噬了那薄薄的絹帛,變得熱烈盛大起來,像是見春台頂層那夜的大火,像是鶴台熊熊燃燒的火焰,像是丞相府門外徹夜不息的燭光......火焰帶走的或許並不僅僅是那道詔書,有許多他根本都不敢去想的東西。

他在那祭台的最高處,除了燃燒著詔書的青銅大鼎,周圍空無一人。等到那火焰燃儘後,他起身,沿著那木製的台階向下。

台階下,不再有一頭霜華等著他的、如兄如父的國師,不再有滿臉風霜如師如長的丞相,他隻是獨身一人,沉默地走完了那長的仿佛看不到儘頭的階梯。

從那祭台上下來後,他看到跪在文武百官裡,悄悄抬頭看他的穗歲,滿眼的焦急與擔憂,還有那守在祭台入口,身形已經越發佝僂的吳大伴———他們的身份是不允許登上祭台的,隻能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守著他。

真心關心他,在意他的人已經在不可逆轉的時間中,已經在許許多多的不得已中,越來越少,越來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