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3. 番外:人世間 千千萬萬個普通人的人世……(1 / 2)

元朔第二年, 天下各處漸漸太平,流離失所的百姓們開始擇地而居,重新打造家園。

毀壞的屋舍得以修繕, 破損的城牆得以修補, 廢棄的集市得以重啟......在百姓們的不懈努力下,城池慢慢有了幾分未經戰亂前的繁榮模樣。

通海城曾與秋思郡比鄰而居, 在秋思郡遭受瘟疫侵擾時,它也跟著受到影響,元氣大傷, 後麵城池易主,又是一番動亂。

這座千瘡百孔的城池在戰爭結束後,因為毀壞得太過厲害, 除了那些故土難離的舊人,少有人願意在此定居,畢竟這座小城再往前八十多裡,便是交通發達、聯通三城一郡的鄔伽, 稍微有些野望、薄有家資的人,都隻在此處暫作中轉, 待時機成熟便會離去。

三月初,通海城來了個俊秀的年輕人,一出手便在城裡盤了間麵積尚可的小院,然後又請來匠人敲敲打打,左鄰右舍好奇探問, 才知這年輕人在此處定居後,打算開間醫館。

通海城麵積小,秋思郡瘟疫後,僅有的幾家醫館跑的跑、關的關, 城裡的百姓偶爾有個頭疼腦熱,想拿副藥都難,這個選擇從其他地方過來定居的年輕人,恰好解了小城中的燃眉之急。

得罪誰都不能得罪大夫,醫館還未正式開張,年輕人的人緣便一日勝過一日,今日東家給個蛋,明日西鄰扯把蔥,東西不貴重,貴重的隻是心意。那年輕人一般不收,實在推脫不了,便會回一些實用的禮物,絕不占彆人的便宜。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都是相處出來的,等年輕人的醫館正式建成開館,附近幾條街上過半的街坊鄰居都來了,慶賀的宴席擺了一整日,從街頭擺到街尾。

從這日起,不少人都知道通海城有了間新醫館,坐診的是個叫淩魚的年輕大夫。

這位年輕大夫的醫術並不算高超,隻能算作尋常,但他態度好,極有耐心,麵對著上了年紀的老人,總是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叮囑,有時同一個問題被人反複問上數遍,也不見他發怒。

他店裡的藥材總是明碼標價,不弄虛作假,也不以次充好,對著實在困難的求醫者,還會適當減免藥費。

於是他的口碑一日勝過一日,來求醫的人也日漸增多。

偶有閒暇時,他會搬張躺椅躺在門口的樹蔭下,翻翻醫書練練字,再替不識字的街坊鄰居代寫幾封書信。

人美心善恒有資產,父母雙亡潔身自好———落在知道這位大夫的人眼裡,簡直是個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女婿。

於是醫館開張還不到三月,來說媒的媒婆便踏平了小院的門欄,一度逼得這位年輕大夫不堪其擾,不得不對外宣稱自己是個鰥夫,並對已故妻子情深義重,這輩子都不打算續弦。

不少媒婆仍不死心,變著法兒地說“男人身邊怎麼能沒有一個女人照顧著”,卻被一個個禮貌回絕,持續了幾個月後,看出他是鐵了心,登門的媒婆才漸漸少了。

在擺脫了被做媒的影響後,這位年輕大夫的醫館又貼出了告示,說要招幾個小學徒。

在這年頭,學門手藝可能就是以後一輩子吃飯的本事,告示貼出去沒過兩天,便有不少人帶著自家的孩子上門,那年輕大夫看了一圈,眉頭便皺起來:“怎麼一個女孩都沒有?”

“我說淩大夫———”登時便有人皺起了眉,“女孩子家家的,可不好拋頭露麵。”

在醫館當學徒,少不了得給人診脈、看傷處,要是傷在露出來的皮膚上還好,要是傷在一些衣服遮掩的位置,那看了......該多不檢點啊!

說話的人雖沒有惡語相向,但眼裡明晃晃的意思表露無遺。

其他人雖沒開口,但從臉上的表情來看,都是讚同這人話語的。

“一統天下的帝王也是女子,她還啟用了不少女官。”淩大夫看著那一溜的男孩,“你們怎麼不說她們拋頭露麵?”

“那能一樣嗎?”人群中有人嘀咕了一句,“那可是天上的神仙下凡,能和我們這些凡人一樣嗎!”

淩魚皺起了眉:“都是吃人間五穀長大的,又有哪裡不一樣?”

有人想反駁,卻又怕得罪了他讓自家孩子失了做學徒的機會,隻能告饒似的笑笑,不再作聲。

淩魚也沒指望自己三言兩語便能讓這些人根深蒂固了多年的想法發生變化,話題被終止,他也不再繼續深追,在簡單地問了幾個問題後,他在前來的十幾個孩子裡挑了兩個。

他一挑完,便有人忙慌慌地問:“不是說挑四個嗎?!”

“是招四個,兩個男孩,兩個女孩。”淩魚說,“張貼在門外的告示已經說的很清楚了。”

“女孩子頂個什麼用啊,不是白白浪費名額嗎?”有人苦口婆心,想勸這位年輕的大夫改變主意,“十幾歲就得定親,過兩年就得嫁人,拋頭露麵會嫁不出去的,讓她們來學醫......這是害人啊!”

“淩大夫———”

勸他的人還在喋喋不休,卻見淩魚將站在他旁邊的孩子輕輕一推,徑直撞到他懷裡。

“既然你覺得學醫是在害人,你家孩子便不要跟著我了。”

那人目瞪口呆:“我說的是女孩學醫!這關我家孩子什麼事!”

他大聲道:“你不能這麼不講道理!”

“跟著我學手藝,我包吃包住發工錢。”他淡淡道,“我的道理,就是規矩。”

*

醫館收徒這個小風波鬨到最後,淩魚也沒張口將兩個女孩的名額空給男孩,隻在拒絕那個孩子後,又補上了個名額。

隻有一個人的小醫館因為多了兩個八九歲的孩子,陡然間熱鬨了幾分。閒暇時總能聽見兩個孩子嘰嘰喳喳的聲音———

“師父師父,這個藥材是羌活還是柴胡啊?我認不出來......”

“白蘞清熱解毒,消癰散結,決明子味苦,性微寒,赤芍散瘀止痛,用於、用於......”

普通人家的孩子剛剛開始接觸這些,學得極其吃力,常常會出現令人啼笑皆非的錯誤,淩魚還沒批評,那兩個孩子的頭已經羞愧得快要低到地裡去了。

“學東西不能心急———”淩魚將他們的問題一個個點出,然後鼓勵道,“慢慢來。”

那兩個孩子紅著臉也紅著眼,慢慢地點了點頭。

......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某一日,淩魚自噩夢中驚醒,推開窗,發現那兩個孩子住著的屋舍裡還點著微弱的燭光,燭光下能看到兩個坐在桌邊的影子。

世間個人有個人的緣法,個人有個人的辛苦,總歸不能強行替他人做了決定。

他歎了一口氣,沒有出去阻止,隻是從第二日起,每日中午多了一道葷菜,晚上多了一道湯。

那兩個孩子或許注意到了,也或許沒有注意到,隻是學得比以往更用功,更努力。

當小院外的樹上掉下第一片金黃的枯葉時,醫館裡迎來了第三個學徒,是個女孩。

她走進來的時候戴著個大鬥笠,將臉遮得嚴嚴實實,聲音小如蚊蠅:“我......我可以在醫館裡做學徒嗎?”

淩魚當時正在整理藥材,聞言問她:“為什麼想來做學徒?”

她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會兒,幾乎讓人疑心她是不會動的石雕。

“因為我娘生病了,沒有人能給她看病......”她的聲音很輕,“我不想讓她死。”

淩魚定定地看著她,那小姑娘將自己裹得嚴實極了,似乎生怕彆人認出她來。在這樣封閉的小城裡,彆說做出這樣的決定,就算有這樣的念頭,也被視為出格,視為不檢點。

“你要學醫,就不可能永遠不接觸人。”

“我知道......”她說。

她慢慢地摘下了頭頂上的大鬥笠,露出了一張枯黃消瘦的臉,眼睛腫得像核桃,因為緊張害怕,牙齒將嘴唇咬得鮮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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