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3. 番外:人世間 千千萬萬個普通人的人世……(2 / 2)

“我要學。”似乎是覺得自己的語氣太強硬,她又急忙補上了三個字,“可以嗎?”

淩魚像是沒有看見她臉上的焦急擔憂、惶恐害怕:“想學就留下。”

那女孩的眼角好像滾下一滴淚,她用手背使勁一擦,然後低著頭小跑過來,聲音裡顫抖中帶著急切:“從現在開始學,馬上就學,可以嗎?”

“你阿娘的情況很不好?”

“嗯......”她胡亂地點點頭,“我想學醫,我要救她。”

“需要我去看看嗎?”淩魚問。

他沒有直截了當地說要去替女孩的娘親看診,也沒有漠然無視毫不在意,隻是將選擇權交到了這個女孩手中。

女孩站在他旁邊,臉上的表情全是掙紮。

淩魚沒有催促她,隻是給她倒了杯水,塞到了她冰涼得嚇人的手中。

那個女孩兒就這樣攥著杯水,縮在醫館的小角落,鬥笠又重新戴回到了頭上,她看起來像是牆角頑強生長,卻最終快要腐爛的蘑菇。

太陽快下山了,牆角的蘑菇終於動了動。保持著一個姿勢太久,讓她站起身來時渾身發麻,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淩魚身邊:“您去......看看我娘吧。”

“隻是......求您———”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她自己也明白求人幫忙卻提出這麼多的要求,是件非常失禮的事情,但她還是忍著心裡那股不斷上湧的愧疚感,小聲請求,“求您在天黑之後悄悄地去,不要讓其他人知道了。求您......求您了......”

淩魚點了點頭。

他想要拍拍女孩的腦袋,卻見她在警惕地一縮後慢慢收回了手。

那女孩也因為自己的條件反射蒙了一瞬,眼裡瞬間溢滿了惶恐不安:“我......”

“是我太唐突,不怪你。”他說,“廚房裡給你留了飯,去吃點兒吧。”

“謝謝您。”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猶豫了好一會兒後,她終於小跑著走向廚房的方向,在經過醫館後門時,她轉過頭,用更小的聲音說,“謝謝師父。”

......

淩魚在入夜後,由女孩帶著去見了她的娘親。

她的娘親在一間很破爛的柴房裡,牆壁和屋頂到處能透過月光,秋日有些寒氣的風從四麵八方的縫隙裡吹進來,發出嗚嗚的怪聲。

女孩的娘親就躺在這間柴房裡唯一的床上,說床其實也不太準確,隻不過是幾根木頭上搭了一堆稻草,稻草上鋪了一床極差的毯子,瘦弱到幾乎脫相的婦人便陷在這堆稻草中間,看著像個行將就木的骷髏。

淩魚的醫術隻是尋常,但他還沒給人診脈,便知道人已是油儘燈枯了。

他們進來的動靜驚動了那闔眼睡著的婦人,那婦人嘴唇翕動著:“......是......雅雅嗎?”

“娘!”一下午都表現得比較冷靜的女孩眼圈紅了,她不顧那婦人身上因為長久沒有擦洗而顯得有些古怪的氣味,輕輕拉起了她的手,“我去醫館做學徒了,很快就能學會看病,很快就能救你了!”

“我的師父也跟著我來了,他很厲害的,一定可以救你的!”

那婦人輕輕回握了她一下,已經快瘦成骷髏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那笑不猙獰,隻是有些難看。

“雅雅......記掛著娘呢......”婦人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也知道自己已經沒救了,隻是不放心唯一的女兒,所以才拚命強撐著,“娘很高興......你跟著師父好好學......”

她一直在擔心自己走後唯一的女兒要怎麼辦,眼下孩子給自己找了條活路,她很高興,很高興。

她把目光轉向淩魚:“淩大夫,我聽說過您......您是個好人......”

小城裡沒什麼秘密,她也知道淩魚的醫館招收女孩的事。她曾動過心思,隻是那時身體還沒壞到這種地步,所以最終沒下定決心。

“雅雅是個乖孩子......她要是學得不好,貪玩了調皮了,您怎麼打怎麼罵都行,隻要給她口飯吃......”婦人很久沒說過這麼長一段話,有些呼吸不過來,她用力地喘/息了一聲,“要是她實在沒有天賦......您就把她收為奴婢,她真的很乖,很聽話的......”

被稱為雅雅的女孩已經開始掉淚了,窮人家的孩子本就早慧,她已經從她娘親的話語中聽出了某種不詳的意味。她不知道能說什麼,隻是掉著眼淚一個勁兒地喊:“娘!娘!”

她甚至不敢用太大聲音,因為她是偷偷來的,不敢讓彆人知道。

那婦人又溫柔地回握了她一下。

她的眼睛很亮,隻是臉上的神色、麵上的生氣都在迅速衰敗下去。

“雅雅,聽話。”她說。

......

或許是心中最牽掛的事有了著落,即使淩魚開了藥,婦人的情況也一日壞過一日,終在一個多月後撒手人寰。

在婦人死後,她的丈夫才出麵,為她草草收斂了屍身,隨便尋了塊地一埋,萬事作休。

他已經有了新的妻子,有了剛出生的小兒子,自然也瞧不上這個古怪又拋頭露麵的女兒,不如賣掉攢點家底———淩魚用七兩五錢銀子,從他手中買下了他的女兒。

雅雅在醫館中安了家。

有了母親去世,父親發賣的經曆,她越來越沉默。學習起來的勁兒,比她兩位師兄還瘋還嚇人。

淩魚想要勸她,卻也不知該從何勸起。

有些痛苦可以傾訴,有些痛苦卻隻能在時間中由自己慢慢和解。

......

秋日慢慢過去,冬雪開始覆蓋上這座小城。

某一日醒來後,院裡覆了厚厚一層雪,她兩個師兄早早就起來了,在院子裡堆了一大三小四個雪人,她一出門就能看見。

見她起床了,她的一個師兄抬著手招呼:“小師妹!這邊!吃飯了!”

毫無預兆地、她的眼淚從眼眶裡湧出來,嚇了她師兄一跳。

“唉不是!我、我就是嗓門大,嚇到你了嗎?你彆哭啊!!!”

在師兄驚慌失措的叫喊中,她忽然嚎啕大哭,撕心裂肺,話語夾雜在哭泣裡,顛三倒四:“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啊?到底是誰做錯了?”

母親想為她找一條活路沒錯,父親為了以後的生計要賣掉她沒錯,師傅善良收養她沒錯,師兄們體貼她沒錯......可為什麼她還是那麼難過?為什麼她還是那麼難過!

什麼才是對?什麼才是錯?

嚎啕大哭的時候,看著向她走過來的師父,她問出了這個問題。

她的師父沉默了很久。

久到有那麼一瞬,她覺得麵前的這個人不像她的師父。

“我雖虛長你幾十載。”她看到師父臉上露出一點悵然,“但這個問題,我也給不出答案。”

對和錯太難以界定,每個人都有不圓滿,或許.......這就是人世間。

———千千萬萬個普通人的人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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