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下六周年活動結束後不久, 主線也開始更新,隻是由一統天下變成了全麵基建。戰爭帶來的滿目瘡痍不會在短時間恢複如初,重建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全麵基建不再限製玩家登入數量, 《逐鹿》的玩家們通常根據自己的喜好選擇想要進行基建的國家與城池,來全麵提升所在地的民生水平。
祝淩這次登上遊戲,沒有使用任何一個她所熟悉的馬甲,而是借用玩家麵板上多的幾乎用不完的聲望值, 換了一張平平無奇的臉。
她想重新用腳步, 將統一後的天下走一遍。
她選擇的第一站,是她最初被投入到主線的位置,也就是曾經的蕭國, 國都鈞天的郊外。
最初投放的時候, 由於策劃的惡趣味,所有被投放的玩家都屏蔽了登錄時的那一段記憶,腦洞大些的甚至以為自己穿越了,所以才在降落的初期便淘汰了一大堆人。
數年過去, 鈞天的郊外依然是舊時模樣, 祝淩曾經藏身的那棵樹鬱鬱蔥蔥, 她在樹上留下的痕跡, 卻已在漫長的時光中消弭。
她從郊外走到城中, 昔日鈞天告破時留下的戰火還能在古舊的城牆上依稀窺見幾分, 但街道已經漸漸繁榮, 人來人往, 朝不保夕的驚恐與明日未知的憂慮,終在日複一日的人間煙火氣中被慢慢撫平。
東坊的如意酒樓仍舊熱熱鬨鬨地開著,座無虛席,跑堂的店小一端著菜盤在其中靈巧地穿梭, 一樓的大堂裡,還能聽到那咿咿呀呀的唱曲聲,隻是這次唱的不是《鎖麟囊》,而是《桃花扇》———
“......奠瓊漿,哭壇下,失聲相向誰真假。千官散,一路喧嘩,好趁著景美天佳,閒講些興亡話......”
......
逛完東坊,她又去了西市,氣派的順昌賭坊依舊掛著筆走龍蛇的牌匾,隻是隱約有了些沒落的跡象,曾經被大火焚儘的朱顏樓遺址上重起了一家布莊,時不時有婦人挎著籃子從布莊裡扯幾尺布,回家與人做衣裳。
一切好像都變了,一切好像又沒有太大的改變。
祝淩在集市上買了隻小毛驢,小毛驢拖著張板車搖頭晃腦,看起來極有精神。她閒著沒事兒做了個簡易魚竿,隻是末端沒有鉤子,拴著塊蘿卜,釣著小毛驢慢悠悠地晃出了鈞天。
她走的是由蕭入燕的路,隻是這一次不再帶著阿英,也不再日夜兼程。途經一座繁花盛開的城池,她在一間酒樓裡歇腳,遇到了同樣遊曆到此的夏晚。
祝淩與她拚了同一張桌。
麵對著這個不請自來的陌生人,夏晚沒有露出太多驚訝的表情。機緣巧合,萍水相逢的人在一起平和地吃完了一頓飯,聊了聊山川風物,哪裡值得一看。
祝淩想起破蕭之後她們最後一次見麵,那時夏晚沒再故意往端莊方麵打扮,她穿得很隨意,眼神也很平和,仿佛她不是和親之後又慘遭國破的公主,而是一個與這些紛紛擾擾毫不相乾的路人。
她看著祝淩,沒有歎氣,沒有笑......也沒有哭。
她隻是說:“快結束了。”
這顆權勢上鑲嵌的耀眼明珠比絕大多數人都要清醒地意識到,這是一場無可挽回的敗局。
祝淩沒有問她是否後悔當年秋獮約定相助於她,是否在這幾年的相處中對蕭慎情愫暗生,是否......太多的問題在即將結束的時候,都沒有意義。
她最後隻問:“等真正結束後,你有什麼安排?”
“出去走走,看瀑布流泉,看日升月落,看錦繡河山......真正活在這人世間。”
夏庭蕭宮方寸之地,如同華麗的金絲雀籠,囚困了她太久太久,但籠裡的雀,終有一日會自由。
兩人吃完飯後就此分道揚鑣,就像兩條平行線,隻是偶爾有了個交點。
祝淩在酒樓裡賞了半日的花,花攢錦簇,姹紫嫣紅,美不勝收。
忽然,有店小一叩響雅間的門,送上一道甜湯,說是有人指名道姓,酬謝今日飯桌上所講的見聞。
甜湯下壓了一張信箋,端莊秀麗的小字,寫著一首詩:
天地風霜儘,乾坤氣象和。
曆添新歲月,春滿舊山河。
祝淩想,夏晚或許是認出她來了。
隻是......心照不宣。
*
走過蕭國,進入燕國,祝淩到了永寧城,永寧城還是一如既往的熱鬨,來求學的人比當年更多,隻是身著士子服的身影中,多了不少女子。
之前因為頻頻生變,五年一度的尋英雅集被迫擱置了許久,祝淩來得正巧,遇上了新一輪的盛會。
街道上能獲取尋英箋的地方已被一個個年輕人圍得水泄不通,祝淩曾經得到尋英箋的茶樓裡,辯論的聲音已傳到了大街上。
祝淩在此處盤桓了幾日,等到了應天書院每月一度、麵向所有學子的講課,她隨著大流,進到了那座熟悉的書院。
宋蘭亭已不再擔任掌院,新一任的掌院是嚴夫子嚴霜明,他麵色嚴肅,眉心有兩道深深的刻痕,看起來鐵麵無私,唯有熟悉的人才知道不過是麵冷心熱。
聽課的學子不再像以往一樣隻有三兩零星的女子,她們在這學堂裡,占了四成的位置。
嚴夫子講課時,王夫子從學堂的後門悄悄溜進來,她仍舊穿得繁複華麗,像隻美麗的蝴蝶,她在最後一排的空位上坐下來,笑眯眯地托著腮,打量著今年想收的好苗子。
往常與她形影不離的鄭靜姝,此時並沒有陪在她身邊。自從燕國宮變後,她協助鄭氏主母齊倚弦奪了鄭氏一族的權柄,而鄭氏繼承人鄭瑄和默許後,鄭靜姝便也跟著忙了起來,她劃分了一部分鄭氏的資產,在燕國的一些城池裡建起了扶幼局和濟慈院,讓幼有所長,老有所養,於是來書院的時間便日漸變少。
曾烈則一如既往地神出鬼沒,活躍在應天書院每一個角落,他現在最看不順眼的是教弈之一道的邱夫子,搭個草廬鋪張草席,碩大的草帽往頭上一蓋,便偷得浮生半日閒,忙成狗的時候見到他這副悠閒模樣,很難不肝氣上湧。
於是笑眯眯如同彌勒佛的孫夫子,便常常能遇到某人來蹭飯,一通苦水倒完後,又風風火火地離開。
聽完了這次講課,祝淩在應天書院裡轉了轉,見到了一些昔日同窗,有人仍舊在書院裡深造,有人卻已背上行囊散向四方。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選擇,時光向前,從不停留。
離開永寧城後,她又去了雲衢,雲衢曾曆兩度宮變,又經戰火,如今幾乎已找不到痕跡。
金烏西墜,散職的官員三三兩兩從宮門裡出來,身著女子官服的王宴如夾在在其中,分外顯眼。祝淩看到燕溪知撥開人群走到王宴如身邊,說散值之後有場聚會。於是他們一邊說笑,一邊向約定好的地點走。許多年輕臉龐聚在一起,共慶眼下來之不易的局麵。
窗邊,燕輕歌已有些微醺,但她的眼睛卻很亮,篤定的神色在她眼中蔓延:“日後定有更多的女子站在朝堂上,與男子共同執掌江山。”
“這一日不會太遠......”她旁邊的鄭清漪輕聲道,“一定會有這麼一天......”
她盯著燕輕歌的側臉,在心裡默默地補充上了那個久違的稱呼———“姐姐”。
她竟然......有兩個姐姐。
她們的輕聲對話沒有引起周邊人的注意,或者說,她們所說的內容本就是既定的事實。
大家都很高興,不少人喝得微醺。
今日反常滴酒不沾的燕溪知在試圖用自己的手段悄悄替換掉王宴如杯中的酒,卻被王宴如伸手推開。
“溪知。”她的眉眼彎了起來,褪去了幾分不近人情的疏離,“今天,我很高興。”
燕溪知有些猶豫:“可你的身體———”
“讓她喝吧。”旁邊忽然有道女聲打斷了他的話,“幾杯薄酒,不礙事。”
燕溪知循聲望去,打斷他說話的人是他們去歲結識的好友,在天下還未徹底亂起來之前,他們與這人有過一段贈錢之緣,後天下大定,他們陰差陽錯成了好友,才知最初相見時做男裝打扮的人,竟同宴如一樣女扮男裝。
她自稱鬼卿,為蓬萊子弟,或許是天定的緣分,他們三人成了極好的朋友,鬼卿對他們倆,有時比他們自己都要了解。
“咚———”
燕輕歌手中的酒杯忽然掉到了地上。
“輕歌!”坐在她另一邊的鄭瑄和緊張地問,“有沒有哪裡傷到?”
燕輕歌緩緩搖了搖頭:“沒有。”
她將目光從窗外收回,取了新的酒杯,給自己倒了一杯青梅酒。然後向窗外遙舉,一飲而儘。
“剛剛看到一個故人。”她眨了眨微微有些濕潤的眼睫,笑道,“見他如今很好,我便安心了。”
*
祝淩在燕國的最後一站是昌黎郡。
昔年被鼠疫掃蕩的郡縣,如今終於恢複了些許元氣,街邊空蕩蕩的鋪子開了起來,官道上也有牛車驢車,行人來來往往,再不見往日的死寂沉悶。
蒼縣、禦城縣、安邑縣、長康縣......十多個縣城漸漸恢複了生機與活力,城裡是熱鬨的集市,城外是綠油油的農田。
撫寧縣裡,有三座雕像,一座屬於儘心竭力救治災民直到生命最後一刻的縣令範元鐸,一座屬於親力親為力挽狂瀾的蓬萊璿霄,最後一座,則是憂國憂民卻不幸身死的使君烏子虛。
這三座雕像立在撫寧縣的中心,經過的人往往會向三座雕像行禮,感謝他們在那樣困難的時刻,也沒有放棄縣中百姓的性命。
在雕像的不遠處有幾間屋舍,是縣裡孩子們讀書的地方,往常這樣的地方隻有男子,如今卻多了女孩的聲音。
撫寧縣新上任的縣令是應天書院的學子趙驚鴻,在趙氏冤案平反後,他沒有留在雲衢,而是自請赴任昌黎郡,欲治理被天災兵禍重創後的城池。
從最初上任時的手忙腳亂到如今的信手拈來,曾經在應天書院有些書呆不通世事的人,如今也能做好一方父母官。
聽著朗朗的書聲,隔著支開的窗戶,祝淩看到了那個曾經托璿霄贈辟邪珠給烏子虛的女孩,祝淩回贈的那根穿著紅繩的辟邪珠正好端端地係在她腕間,她盯著最前方教書的夫子,曾經的怯生生全然不見,看樣子分彆後,過得順遂平安。
在整理行囊去往韓國前,她看到縣城告示牌上貼了新布告,說是以宋司徒為首,三公聯合頒布了與女子有關的新政令,由嘉懿(小燕王上位後改的新封號)公主督促實行,讓各地官學無論大小均不得拒絕招收女子,女子同男子一樣讀書習字,參與科舉,然後走入朝堂,造福百姓。
布告出來後議論紛紛,有覺得好的,也有覺得壞的。
改變總是伴隨著爭議,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從燕國離開,祝淩到了韓國。
滳洛城巡邏的士卒少了不少,那種實時備戰的緊繃氣氛如今已尋不到蹤跡,生活的氣息漸漸取代邊關的粗獷,家家戶戶臉上多了笑容。
小孩子手裡拿著筆直的樹枝在街道或者樹蔭下三兩成群,有的扮演大將軍,攻城掠地,有的扮演反抗的敵軍,兵敗如山倒......
一聲聲稚嫩的呼喝遠遠飄蕩———
“將士們!隨我上陣殺敵!”有孩子舉起手中細長的“寶劍”,仿佛這是無堅不摧的神兵,“衝啊!!!”
“上守衛,上守衛!”他對麵的孩子同樣不甘示弱,“長矛!列陣!”
於是兩兵相接,數把“寶劍”打在一起難舍難分,清脆的呼喊聲和笑聲混雜在一起,惹得路人們都露出會心的笑意。
有人同樣因這一幕駐足,他撩開馬車的車簾,劍眉星目,眉心有刃深深的刻痕,有陳舊的紅繩從他腕中垂下,在風中輕輕搖擺。
他盯著那些嬉鬨的孩子看了好一會兒,不知是想到了什麼,臉上露出點悵惘的笑,然後他放下車簾,馬蹄噠噠向前,走向下一個地方。
天下一統後,韓國曆練的年輕人們終於一個接一個進入朝堂,逐漸取代老臣們,成為新一代中流砥柱。
霍元樂從朝堂的束縛中暫且解放,他離開九重,沿著早已在心中規劃了無數次的路線,開始遊曆起這個在戰火中重建的國家。遊曆的途中,他會用飛鴿傳書與驛站傳信去處理朝堂上棘手的事情,若所至處有罔顧律法、欺壓百姓之事,他也絕不姑息。
每到一處,他便將所見所聞寫上兩份,一份傳至宮中,另一份則在夜色中點燃,化成徐徐輕煙。
小韓王一日日長大,他便也毫不留戀地給他放權。霍元樂不能時時在外,一年總有半年得呆在國都,他在國都的時候,深宮中的韓太後便會悄悄命人收拾行李,輕裝簡行地溜出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