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岑兒帶著陳粲一起從禦駕下來,接受了大臣們的朝拜,正要進宮時候,又聽到身後傳來百姓們的山呼萬歲。
她與陳粲一起轉身看向了跟隨在禦駕後的百姓們。
百姓中有中原人,也有穿著胡服的胡人,但此時此刻他們的想法是一致的,或者說百姓們的想法是一致的。
他們期盼一個太平盛世,一個沒有戰火紛飛民不聊生流離失所的太平人間。
謝岑兒命百姓們都起身來,她思忖片刻,道:“八十年前胡人南侵之時,我大魏皇帝隻身前往康都,是不得已而為之,並非心之所願。這八十年來,我大魏曆代皇帝雖然身在康都,但心係晶城。今日終於重回晶城,見到百姓安在,心中有悲有愧亦有喜,悲當年不曾庇佑百姓太平,愧彼時隻能南退康都看著北方被胡人肆虐,可又喜今日我們終能再見,終於能有機會補償當年種種。”
百姓們安靜了下來,他們看著謝岑兒,等待著她把話都說下去。
“今日我帶著皇帝一並回到晶城,今後便不會再離開。晶城是大魏的根基,百姓是大魏的血肉,隻有百姓安居樂業了,大魏才能如巨人一般站得穩並橫掃四方不叫外族侵襲。”謝岑兒繼續說道,“也隻有如此,才能讓四海朝拜,讓大魏重新成為這天下中心。時值歲末,辭舊迎新之時快到,便請大家親眼目睹大魏將會為大家帶來的新的將來吧!”
這話說得淺顯,百姓們立刻歡呼起來。
而站在她與陳粲身後的大臣們,麵上雖然也是一樣歡喜,可目光卻露出猶疑。
謝岑兒再命百姓們起身,然後攜陳粲一起轉身朝著皇宮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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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城的皇宮還是魏朝開國時候修建的,儘管被胡人占據了許久,但大致樣式並沒有太多變化,裡麵還有許多胡人政權添加的建築,雖然細節的風格看起來突兀了一些,但整體也算是和諧。
謝岑兒帶著陳粲在皇宮中逛了一圈,然後去到了長樂殿中再接見朝臣。
仍然是梁熙與盧衡為首,兩人先分彆彙報了晶城與康都的情形,又說了一些朝中如今需要處理的事情,最後說起了往西逃竄的北燕的情形。
“已經抓住了北燕的小皇帝在押往晶城的路上。”盧衡說道,“依著從前舊例,敵國的皇帝之類,多是要留一條性命。”
“且等他回晶城了再說。”謝岑兒平靜說道,“胡人在北邊作的孽有那麼多,他們贖罪都來不及,又有什麼好說留性命呢?”
大臣們聽著這話,便不再多說什麼。
“既然晶城的皇宮大致都還完整,不需要重新修繕,皇帝與我便直接留下了。”謝岑兒看向了大臣們,“還是由謝岫掌晶城內外的兵力,北邊幾個州郡的兵馬暫時由盧雪執掌。”她點了兩個人的名字,再看向了梁熙與盧衡,“從康都遷到晶城,其他的事宜就交給丞相與大將軍共同商議。若對康都不舍,可以保留康都的朝廷,另外再在晶城重新選拔適用的官員。”
最後這話,讓大臣們原本想要說的話都突然咽了下去,他們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最後齊聲應下。
謝岑兒於是笑了笑,又道:“如此,便各自去辦事吧,正好快要到除夕,我會帶著皇帝與百姓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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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人畢竟在北邊統治了快八十年,京城除夕迎新的習俗已經與康都不一樣了。
謝岑兒帶著陳粲換了百姓的衣服又帶著謝岫盧雪等年輕將軍們一起在晶城各處玩賞了一番,看過了與康都習俗大不同的儺戲,又去看了各處煙火,快到天明時候才轉頭回皇宮去。
陳粲沒見過這些,於是見了什麼都稀奇,但奈何是小孩,玩到後麵便是一邊打瞌睡一邊戀戀不舍,最後被謝岫抱著上了馬。
謝岑兒走得累了也騎在馬上,轉眼沒注意,卻見是盧雪在前麵給她牽馬。
“北邊習俗與康都不同,娘娘是喜歡晶城多一些,還是喜歡康都多一些?”盧雪先開了口。
按下了心中那一些微妙,謝岑兒想了想,又看向了道路兩旁還有屋頂上的積雪,再抬頭看看繁星滿天,方道:“若康都過年不是年年都下雨,那我便喜歡康都多些。”
盧雪聽著這話笑了起來,道:“娘娘這話讓臣想起來臣小時候過年,下著雨打著傘,一腳深一腳淺跟著父親出去拜年。”
謝岑兒頓了頓,卻想不起來自己小時候有這樣經曆了——大約是這中間隔了十八次重生的緣故,她現在對拜年的記憶都是在皇宮中。
一旁的謝岫聽著盧雪說的話,跟著笑了起來:“你怎麼不說那時候是你想玩水,大將軍怎麼說都不聽,你就要踩著木屐打著傘出門,就是不想坐車。”
謝岑兒聞言看向了謝岫,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們二人關係倒是親近,她突然想起來仿佛是在這一個回目中,她問過謝岫,謝家與盧家的關係,那時候謝岫是說與盧家關係並不算太親近?
現在看來那會兒謝岫應當是半藏半露,她那會兒對盧家也並不熟悉,所以才沒第一時間就看破真相。
“說起來臣記起來那幾年康都是時興那樣的風流,木屐鬥笠蓑衣,再提著燈,在雨中慢行。”盧雪抬頭看向了謝岑兒,“娘娘記得嗎?”
“不記得了。”謝岑兒回過神來,坦然搖了搖頭,“太久之前的事情,都已經沒了印象,說起來或者有朦朧印象,但也記不真切。”
盧雪鼓了下腮幫子,扮了個鬼臉不說話了。
被謝岫抱在懷裡的陳粲又醒過來,他左右看了看,見已經不在過年的夜市上麵,臉上露出了一些失落,然後目光投向了謝岑兒:“母親,我們要回宮了嗎?”
“已經是後半夜了,當然要回宮了。”謝岑兒笑著回答。
陳粲眨了眨眼睛,道:“那明年還能不能出宮來玩?”
“自然可以。”謝岑兒笑著說道,“以後每年都能出來玩,就和在康都時候一樣。”
聽著這話,陳粲便重新高興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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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完年之後,在梁熙和盧衡的操持下,遷都的事情很快就辦了起來。
便就按照謝岑兒的意思,在康都仍然留了一個朝廷班底,晶城是另外選了官。
晶城的選官普遍年輕,世家與寒門大致是對半開,最顯著的相似點是,他們都是由謝岑兒在變革了選官製度之後遴選出來。
這樣的選官,讓陳瑄留下的三角製衡關係發生了改變。
梁熙的確還是丞相,但現在晶城的新的官員顯然更聽從謝岑兒的吩咐,對太後更忠心;盧衡是大將軍,軍中聲望沒有變,但隨著魏朝如今疆域變大,而謝岑兒還顯然準備繼續對外用兵,要把東北西北以及西南重新都納入版圖,盧衡的心思便也相應地跟著謝岑兒轉向了對外的用兵上麵。
如此,這製衡關係便微妙地打破了。
便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梁熙上奏請告老還鄉。
謝岑兒卻並沒有許他告老,她壓下了梁熙的奏疏,又在長樂殿接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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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朝如今還打算對外用兵,舅舅在晶城坐鎮,才讓我放心。”謝岑兒如此對梁熙說道,“我對舅舅最放心,舅舅在朝中行事向來公允不偏頗,若舅舅走了,我一時半會兒又能找到誰來做這丞相呢?”
梁熙猶豫片刻,此時殿中隻有他們二人,他抬眼看向了謝岑兒,卻問道:“娘娘將來還會想再進一步麼?”
謝岑兒有些意外梁熙會在這時候問了這樣的問題,她看著梁熙,不答反問:“若我有此心,舅舅打算如何呢?”
梁熙麵上倒是沒有露出什麼意外,他道:“臣能看得出來娘娘所圖,那麼其他人也能看出娘娘所圖。娘娘想要走的路並非是坦途,而是困難重重,還會鮮血淋漓,甚至眾叛親離——娘娘還要往前行麼?”
“舅舅這話我明白,卻又不明白。”謝岑兒平靜看著梁熙,“若今日有此心的是謝岫或者謝嶽,舅舅還會這麼勸麼?”
梁熙沉默了一息,沒有回答。
謝岑兒輕歎了一聲,淡淡道:“舅舅會勸他們,但不會威脅他們那是一條眾叛親離的路。我是太後,是女人,這件事情總是要難一些的。我心中明白。做皇帝最後也是要稱孤道寡,無非便是將來我手染獻血,又給了你們攻訐的機會罷了。”
“娘娘這麼說,臣便不知能怎樣再對答下去。”梁熙最後如此說道。
“舅舅不必多勸,我隻想舅舅留在晶城,舅舅做丞相我很放心。”謝岑兒淡淡道,“為了梁家,舅舅也應當留在晶城,如今表哥之中沒有哪一個能出來獨當一麵,舅舅還沒有到退的時候呢!”
梁熙沉默了下去,最終沒有再堅持回康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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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城朝廷很快便高速運轉起來,魏朝上下果然氣象大變。
興元七年,盧雪帶兵西域,魏朝版圖往西一路擴展,商路打通。
興元八年,北方胡人全部歸順稱臣。
興元九年,謝岫帶兵攻下東北;同年又收複西南。
到興元十年,八方來朝,謝岑兒鐵血太後的名號傳遍四方。
便也就是在這一年,魏朝內開始風傳謝岑兒和謝家狼子野心,意圖篡位。
這流言蜚語作為謠言傳了半年,在冬天的時候突然成了真,皇帝陳粲在朝會上提出了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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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意願禪位與母後。”已經十一歲的陳粲,語氣十分平靜,他看向了坐在身側的謝岑兒,“母後多年輔政,朕心中母後與父皇無異。朕年紀尚小,對朝事一概不知,是母後替朕行事。四方來朝時候,那些蠻夷外族跪拜的也是母後的威名。朕與母後感情深厚,不願將來史書上把這些事跡全部歸為朕的功績,朕要給母後一個正名的機會。故而朕欲禪位於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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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一出朝中嘩然。
然而陳粲態度堅決,沒有聽從任何人的勸解,便讓人拿出了他寫的手諭。
晶城這禪位的事情還未了,康都聽聞了此事反而先起了亂子。
竟是謝嶽直接扶持了宗室子,否定了晶城的陳粲,要重新立魏帝——這就是直接造反的意圖了。
對於晶城的官員們來說,太後做皇帝的事情就遠小於謝嶽起兵叛亂之事,太後做皇帝又有什麼大不了呢?最後總還是要給陳粲的,並且太後行事大家都看在眼裡,並非是胡作非為的人。
但康都叛亂——這會是什麼結果?會讓南方的賦稅無法順利交到中央,最終就會讓魏朝由強轉弱。
謝嶽這叛亂竟然成了比謝岑兒做皇帝更需要解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