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鐘聲隔了數裡長的距離,傳到這冷僻的院落時僅剩下一點餘韻。
否泰山峰頂的晨鐘每日差不多也是在這時響起,傾風僅是聽著那模糊的尾聲,便倏然睜開眼睛,抬手摸向身上的長劍,準備起身練劍。
待看清陌生的房頂,才回憶起自己如今身在妖境。
她洗了把臉走出門,就見林彆敘仰著頭,靜立在廊下聽滴水聲。
豐沛的水氣縈繞在空氣中,院裡擺著的幾口大缸已經打滿了。被碎小白石壓著的雜草一夜間似長高了足有一寸,蓬勃生氣幾是迎麵撲來。
傾風左右張望不見那礙人眼的壯漢,壓著嗓子問:“走了?”
林彆敘說:“我給了他一兩銀子,打發他去買點吃的。”
“這狗皮膏藥,登徒子。怎麼好賴話都不聽呢?”傾風低低罵了兩句,還戒備著周圍的動靜,小聲道,“他跑來纏著我們做什麼?”
林彆敘笑說:“他沒能帶我回去,總得帶另外一個人回去交差才好。”
傾風將信將疑:“他昨晚說的是真的嗎?”
“他沒有騙你的理由。重明鳥孤潔寡欲,高義薄雲,胸無城府,素來沒有戲耍人心的喜好。”林彆敘語氣裡多出一抹興味,“我想他自己都不確切知道,為何要回來找你。或許是我們傾風大俠,當初允諾了他要做妖境的劍主。”
傾風擦去回廊上的水漬,靠著長柱坐下,聞言高聲澄清道:“我不曾!我當時說話可是留了餘地的!”
“可他性情憨直,許是將你的餘地當了真。”林彆敘笑著揶揄道,“傾風大俠可不能翻臉不認啊。”
傾風頓感一個頭三個大:“這不能怪我吧?還是因為你的緣故!誰叫你老跟在我身邊打轉。”
她不想就這問題深究,趁人不在,將昨晚忍下的問題拎了出來:“說來,我們陛下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真跟妖境的美人跑了?”
“陛下……”林彆敘沉吟著,難得詞窮才儘,半晌找不出個合適的形容來,隻能含糊地道,“陛下是個看起來很深情的人。”
傾風還在仔細推敲他這句話的意思,餘光中衣袍一閃,林彆敘已坐到她身側。寬袖半邊鋪在她腿上,不知從哪裡翻出來一塊糕點,攤開在手心。
傾風抓了過來,就聽他聲線平緩地往下詳述:“想是當時人境平定太久,先帝趁先生閉關修煉時,做下了不少荒唐事。氣得先生險沒親自動手殺了他。”
傾風新鮮道:“先生還會生氣呢?”
“白澤又不是塊石頭,自然也有喜怒哀樂。”林彆敘措詞委婉地道。“陛下其實有一半妖族的血統。先帝覺得他出身羞恥,將他關在一處深院裡,不許宮人與他說話,更不許教他識字,當條野貓野狗一樣地養著。是後來先生獲知此事,大發雷霆,才闖進宮中將他救出。先生為陛下壓製住妖族的血脈,帶在身邊耐心教習。所以此事鮮有人知,大多的朝廷官員也隻當他是先帝流落在外的一個不受寵的皇子。”
傾風冷不丁聽到這麼個誕罔不經的秘密,驚得隻能冒出一句:“啊?”
林彆敘輕描淡寫地續道:“後來人境遭逢大劫,幾位皇子爭權奪利,鬨得很是難堪。都被紀欽明設計殺了,隻留下一個年幼的陛下。紀師叔與朝臣逼著先帝禪位,扶持幼帝登基。第二年,先帝也病死在床塌上。”
“咳!”傾風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啊?!”
“怎麼?想不到紀師叔如此果決?也有過這般壯闊的經曆?”林彆敘看著她驚愕的表情,淺笑了下,眸光裡卻是略顯渺遠的幽沉,唏噓著道,“當年他可也是憑著鐵腕手段從腥風血雨裡廝殺出來的。否則如何能在陛下無故失蹤後,穩定天下,獨攬朝政而無人敢議。”
傾風身在界南,想象不到大劫後京城時局的混亂。
百姓人心惶惶,眾臣爭權攘利,要不是紀欽明雷厲風行,將百年來的沉冗痼疾大刀闊斧地斬去,想必人境如今也早已頹勢難掩,毀於黨爭衝流之下。
林彆敘說:“你來刑妖司該也看見了。先生式微,一國無主,多方黨派互相傾軋,爭鬥不止。形勢如此險惡,可人境三年多裡不曾有過動蕩。紀師叔行事向來決絕,常有種義無反顧的孤勇,說難聽點也可叫一意孤行、剛愎自用。他從不與人解釋,自然惹下不少仇家。世人多以為刑妖司的派係不和全因他放縱,其實也誠然是他無力著手。巍巍高樓,不管抽去哪一塊木頭,都要叫心驚膽寒啊。所以無論後來紀府出過多少流言,先生都未疑過他的忠心,隻是可惜,到底是人至暮年,犯了回糊塗。”
傾風見到紀欽明時,他身上的棱角早已被消磨,鋒芒儘數內藏,露在外麵的僅有一身的沉穩與落寞。再加上陳冀隔著光陰的不算恰當的形容,傾風對他的認知朦朦朧朧。最深的記憶不過是他淒涼孤苦的晚景。
與另外三位結義的兄弟相比,紀欽明似乎一生白首蹉跎,沒有過酣暢淋漓的搏擊,籠罩於無聲無息的煙火。
在權勢與算計中奔忙勞碌,行差步錯,滿盤皆空,含恨而終。
卻是此刻才意識到,他也曾沐風櫛雨地頂起過一片天。
那層灰白的印象,瞬間多出了鮮活的色彩。
可惜人已經死了。
傾風五味雜陳地道:“紀師叔啊……”
林彆敘朝門外一瞥,說:“他該要回來了。”
傾風趕忙收拾起混亂而殘破的心情,拍拍屁股起身:“我要去找王道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