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去世後, 段瑩瑩成了日化廠最可憐的那個孩子。
人家可能是爹不疼媽不愛，而她則是再沒有爹媽疼愛。
儘管廠長伯伯和其他叔叔阿姨儘可能的不提這事，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但人不能活在裝聾作啞的世界裡。
死了就是死了。
死人不會說話, 也不會再陪伴著她。
小小年齡的人迅速的成熟起來，就像是果子被打了催化劑。
這樣的成熟讓廠長伯伯更加擔心, 但段瑩瑩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好。
她十三歲，此前家中父母都是日化廠的工人, 不愁吃喝，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而現在，是吃百家飯的人。
“孩子，我給你找個師傅怎麼樣？”
段瑩瑩沒有拒絕廠長伯伯的一片好心。
工人子弟的她當然知道師傅是做什麼的，相當於半個爹娘。
而沒了爸媽之後，她好像的確這麼一個師傅。
她不怪廠長伯伯把責任推出去。
畢竟對他來說，自己就是個負擔, 而他年紀大了還要管廠裡那麼多人，可能真的力不從心。
隻是這個師傅, 跟她想象中還不一樣。
整個日化廠就自己一個人，倒是隔壁的肉聯廠、製藥廠還有幾個子弟。
一共五個。
師傅沒比大師兄蕭開山大多少。
甚至還沒大師兄個頭高。
但她是師傅。
很聰明的一個女人。
就連廠長伯伯都很敬重她，哪怕她年輕的很。
後來喬常水跟她開玩笑, 提到剛拜師那會兒，“你那時候警惕的很，怎麼說呢？有點像是剛生了一窩的狗媽媽。”
都周圍警惕的很。
本來這個年齡應該是天真無邪的，但段瑩瑩不然。
段瑩瑩記不清了, 她就知道第一次見麵，師傅讓他們看書。
其實對她來說，看書是一種解脫。
因為不需要去想彆的有的沒的, 隻需要沉浸在文字中就好。
她從小就喜歡看書。
但師傅給的書，還不一樣。
看著有點費腦子。
不過師傅好厲害，這些她都懂。
難怪能成為工程師，連廠長伯伯叔叔們都很敬重她呢。
有知識有文化還能用來掙錢，可真的太厲害了。
師徒關係的融洽源自於師傅那次胳膊骨折。
段瑩瑩聽到這消息後，飛奔而去。
看到正在屋裡看書的人，止不住眼淚就落了下來。
把師傅嚇壞了，“怎麼了這是，誰欺負你了？告訴我，我去找他算賬。”
段瑩瑩哭哭啼啼的趴在師傅胸.前，“沒有。”
她就是聽人說，師傅摔斷了胳膊。
忽然間怕得很，怕她跟爸爸媽媽似的要走了，不要自己了。
師傅她大概是水晶做的玲瓏心的人吧。
連她在害怕什麼都知道！
“沒事的，就是不小心骨折了而已。”
“真的嗎？”
“真的，要不咱們打個賭，我一星期就能好利落。要是好不利落，我就給咱們瑩瑩做飯吃。”
“那還是算了。”
師傅做飯可不好吃了。
段瑩瑩聽說了的。
三哥郭凱旋和四姐黃援朝也過了來。
加入了看書的隊列。
師傅受傷讓很多人都擔心，也關心。
她人緣可真好。
日子就這麼過著，她看書學習，也會到那個小車間裡乾活。
師傅不會太苛責他們，隻是要求嚴格了點。
不止他們，她對自己亦是如此。
隻不過平靜的生活之餘，卻也有不大不小的波瀾。
有人的地方就有鬥爭，有勾心鬥角。
段瑩瑩沒想到她小小年紀就要麵對這些，隻不過這些麻煩真的到來時，她也不怕。
廠辦裡的鬥法似乎並沒有困擾師傅多少，很久以後段瑩瑩明白一個道理，鬥爭不可避免，但取勝之道早已經告訴了大家。
沒什麼好怕的，隻要你足夠強大。
隻不過人不能總依靠彆人，還得自己有能耐。
師傅的底氣，就源於她自己。
段瑩瑩很懷念那段在陵縣當學徒工的生活，那時候他們師兄妹五個暗地裡較勁，她看著師傅明明饞得很還要大人模樣的假裝不在意，偷偷塞給師傅一塊糖吃。
廠長伯伯叔叔們都很慣著師傅，鐘伯伯最疼她，像是父母疼愛子女那樣，褚叔叔有點老大不正經。
師兄師姐們說，“我覺得褚廠長喜歡咱們師傅。”
可段瑩瑩不覺得，她也不知道怎麼說，那種喜歡並非男女之情的喜歡。
更多的是一種欣賞，以及袒護。
如果師傅真的出了什麼事，褚叔叔肯定會幫忙。
但他們不會在一起。
她就有這種直覺。
也不知道誰給她的勇氣與信心。
隻不過這樣的生活很快就結束了。
師傅要離開陵縣。
廠長伯伯很不舍的，但也知道小小一塊天地是沒辦法讓大雁翱翔的。
她本該馳騁九天，飛得更高更遠。
隻是段瑩瑩舍不得，因為師傅她從那個少言寡語的孤僻小女孩，變成了一個小話癆。
現在她怎麼可能舍得人離開。
一天是師傅，一輩子都是師傅呀。
哭哭啼啼不如眼含熱淚好用，段瑩瑩用小手段成功讓自己跟隨師傅離開。
要去滄城。
一個陌生的地方，她有看過地圖，但還是覺得陌生得很。
師傅很厲害，要挑大梁了。
聽廠長伯伯說，還是領導們親自指派，十分的光榮。
十四歲的段瑩瑩還是小姑娘，但現在又是大孩子了，她跟著一塊去滄城，不止是因為舍不得師傅，更重要的是肩負著監督師傅好好吃飯好好休息的重任。
她責任巨大，責無旁貸。
闊彆故鄉，師傅有那麼一點點的傷感。
段瑩瑩也有。
但很快她就忙碌起來，就像是曾經在陵縣那樣，師傅總會極儘可能得動用有生力量。
比如說又去乾校找人。
師傅是個決定聰明的人，知道大家都需要什麼。
很快就找到了滄城本地的肉聯廠，她給牽橋搭線讓肉聯廠創收，肉聯廠則投桃報李的給工地這邊送生豬過來。
在開水煮白菜的時下，每天都能在碗裡看到肉那可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何況這本就是中央指派的工程建設。
大家夥乾活的熱情越發的高漲。
段瑩瑩還小，不適合去工地。
所以更多的時間，是跟那些乾校的專家教授們一起研究那些資料。
外文資料，涉及到機械設備種種。
她的英語就是在那段時間打下的基礎，甚至還積累了相當多的機械化工類知識，即便日後沒有學計算機，段瑩瑩也不會缺乏出路。
其實還沒到滄城，她們師徒倆的生活就添加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足以讓段瑩瑩在師兄姐中吹破牛皮，其他人還沒辦法反駁的事實——
她當時跟著師傅去首都開會，見到了主席。
還得到了主席的贈書呢。
就連師傅都羨慕的很。
隻不過段瑩瑩那會兒還小，沒能看出那濃濃的羨慕。
好在後來，師傅也得到了這麼一套贈書，還有他老人家的簽名。
這也成為師徒倆關係親密的有力證據。
當然在滄城期間，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應該是72年初，師傅被首都喚去，擔任總統訪華期間的陪同人員一職。
彼時段瑩瑩自然去不了，卻也隱隱聽說了些。
工地這邊聽說了消息後，對師傅越發的敬畏——
那時候的大家夥其實都痛恨美帝。
但他們又是最聽話的人。
國家讓乾什麼就乾什麼。
這些把他們從水深火熱中帶出來的領導人，總是英明神武的。
而能夠被領導人看中，點名去首都做地陪的師傅，也同樣的可敬。
師傅後來又把姚知雪阿姨從陵縣喊了來。
那會兒她們在陵縣就在一個宿舍，說是無話不談的好姐妹都不過分。
姚知雪阿姨過去在陵縣幫忙抓養鴨羽絨服製作什麼的，現在來到滄城也是發揮所長，幫師傅開發副業。
陵縣有紅武公社，滄城也不甘示弱，他們的紅星公社也很上進。
不止如此，師傅還跟那個展部長的姐姐關係很好，弄起了黏土娃娃，也是滄城的一個本地特色，還出口到了國外。
更重要的是滄城的季長青季主任人也挺好，“就是愛八卦。”
師傅吐槽過這麼一句，但看得出，師傅還是很喜歡這個季主任的。
在陵縣的時候，師傅依舊在往外跑，而且還要出國。
談設施設備的事情。
她很厲害，即便是弱勢者，依舊能夠謀求到最大的利益。
用仝遠叔叔的話來說，“技術管理她都有。”
這話已經是很高的評價了。
當然，段瑩瑩覺得這遠遠不夠，師傅更厲害。
但再厲害的人，卻也有遇到麻煩的時候。
師傅遇到的麻煩，源自於滄城出身的一位將軍。
他老家的子侄調.戲了年輕姑娘，而其他人有樣學樣，還動到了師傅身上。
儘管師傅並沒有受委屈，甚至還暴揍了那流.氓一頓。
但這件事還鬨大了。
師傅總是敏銳的，她察覺到了些問題。
所以當剛巧來滄城的展紅旗將這事刨出了底細時，師傅把這事鬨大了。
外人都覺得師傅無所畏懼，但段瑩瑩知道，她是怕的。
所以才會讓自己回陵縣。
師傅是光腳不怕穿鞋的，卻又擔心會連累到自己。
段瑩瑩不想，卻又不敢忤逆師傅，隻好答應。
好在她還是能從姚知雪阿姨那裡知道些消息。
師傅到底是贏了。
祝家那個小流.氓被判了死刑，隻是他的奶奶不甘心，用死來控訴師傅。
段瑩瑩擔心了一番，卻又沒得到更多的消息，隻好暫時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
75年的時候，國家恢複了高考。
師傅來信告訴他們，好好準備考試。
師兄妹五人，大師兄蕭開山如今已經事業小有所成，自然不會再參加高考。
師姐黃援朝去當兵了。
就剩下她跟二師兄還有郭凱旋。
他們是潛在的高考參與者。
回到陵縣的段瑩瑩，一度陷入迷茫。
二師兄喬常水原本是個文藝青年，現在在機械類用工，不用說將來都打算報考機械類。
三師兄的喜好有點特殊，他喜歡種植，栽種些花花草草就很滿足。
但師傅說可以去農業學院學習更多係統的理論性知識，豐富自己，栽種出更好的花草。
但自己的目標……
好像有點迷茫。
師傅說自己擅長人際來往，說不定可以做外貿相關。
她英語學的挺好，學外語當外交官也不是不行。
甚至她對機械化工都挺熟悉。
但這些好像缺她一個不缺。
直到報名時，段瑩瑩才明確了自己的目的。
師傅曾經說過，希望日後化肥廠能有更多的數控機床。
她不太懂，問了句才知道是計算機控製的。
計算機。
她在高考專業選擇裡看到了計算機。
毫不遲疑的做出了選擇。
隻不過計算機真的好難啊。
她看了很多資料都一頭霧水。
等到了大學，段瑩瑩這才知道自己要學習的真的有很多很多。
高考結束後。
大師兄請他們幾個吃飯，不止他們參加高考的師兄妹三人，還有師傅的小姑子和親弟弟。
“考的怎麼樣？”
五個人各有說法。
大師兄大手一揮，“不要緊，今年考不上那就明年再考，你們安心學習就行，不用擔心錢的事。”
大師兄其實很大方的，自從能掙錢後，過年時總會給他們發壓歲錢，就連當兵的師姐都能收到這份紅包。
不過段瑩瑩也有自己的小積蓄。
父母去世後，有一筆撫恤金。
再就是空出崗位的錢，加上師傅給她的零花錢。
她花銷又少，一部分花銷是買書，還有就是買些零嘴。
還有不少積蓄呢。
倒也不愁沒錢花。
高考結束後的日子，她跟師兄們都沒有放鬆。
實際上段瑩瑩想要去找書看，今年考不上那就明年。
但學□□要進行下去，可不能中止了。
但三師兄郭凱旋拉著她跟二師兄去鄉下種地了。
等到高考通知書下來，他們才重獲自由。
他們都考上了大學。
三師兄成績差了點，但也考上了，隻不過他們四個往北去，三師兄則是往南走。
從此又要分離。
去首都念書。
段瑩瑩考得好，當時又報名的清華，倒是跟師兄還有林蓉他們在一個城市。
至於高北辰，他更往北。
進入大學後的生活，和過去似乎沒有太大的區彆。
上課、看書，偶爾的社交活動也是跟師兄、林蓉他們一起。
林蓉是他們三人中最有錢的。
她媽媽劉煥金給的。
當然她跟師兄、小高哥也都有份。
劉煥金嬢嬢向來疼愛他們這些孩子，當初被郭凱旋拉著去鄉下種地乾活時，她就經常給他們送好吃的。
吃的比在廠裡都好呢。
不過二師兄是個腦殼轉得極為迅速的，也在想法子掙錢。
段瑩瑩跟著師兄的腳步走，準沒錯。
讀大學的時候，師傅工作再度調動。
從滄城的化肥廠，到了彼時的四機部，副部長一職。
是當時最年輕的副部級乾部。
段瑩瑩想起當初她問師傅，“我二十一歲的時候能跟師傅一樣嗎？”
那時候的師傅，是陵縣幾個工廠的總工程師。
一個還能看得到的目標。
而現在，已經是她怎麼都追趕不上的存在。
不到三十歲的副部級乾部，真的太難了。
但當師傅的這般本領，她這個徒弟也不能拖後腿呀。
段瑩瑩當時正好跟師傅他們一起吃飯，又看到了那位展部長，不對現在應該叫展處長才對。
他大概是喜歡過師傅的，帶著些要攻下這個山頭的意味的喜歡。
但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現在展處長結了婚，妻子還大著肚子，看他十分小心，想來他們夫妻感情很好。
但師傅提到了孫時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