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浮沫泡影 原來從一開始,她就是該站在……(2 / 2)

但劍君並未飛升,於是這殘血無處可去,便分作兩束,它有極少的一縷殘留在卻邪碎片裡,後日鑄成雲不期的“斷星”,用以鎮靜這少年體內的魔血,而更多的部分則寄於龍軀之中,隨著龍骨被鑄成龍塚中的一柄劍,再經過數百年光陰,終於又回到了轉生後的葉鳶手中。

在天目預見了天梯摧折之災,而魔龍尚未現世前,葉鳶已經能感受到來自天外的窺探。

她知道那不可言說的存在向自己投下了不善的目光,她同時也知道潛藏在這道視線中的惡意的含義。在祂所編織的因果中,整個人間的命運之網都交縱在祂的指尖,天目宿主的存在不啻於一個刺耳的雜音,因此那雙掌控一切的手始終在尋找一個將她肅清的機會——但是,縱然天道支配著天穹下的一切,卻唯獨不能真的向天目宿主伸出那隻巨手,親自使其灰飛煙滅。

既然唯獨她能夠看見,也唯獨她能夠改變,那麼她便成了萬千螻蟻之中,最不馴、也最該被消滅的一個。

所以心魔環伺在她周圍,等待著一個有隙可乘的時刻,但葉鳶始終道心穩固,這讓天道始終無法觸及她的冥想境——於是祂便想用另一種充滿誘惑,又不可拒絕的方式摧毀她,那就是萬千修士竭力追求的飛升,就像祂誘殺了千年前開辟了北辰大陸的另一位天目宿主那樣。

在發覺自己修為正在異常地暴漲起來時,葉鳶意識到了這是一場陰謀,但她同樣也在這場與天爭勝的棋局中看見了對手的差錯。

東明山幾乎沒有人知道,在魔龍現世前幾年,葉鳶的修為已達到了巔峰境界,神魂卻很久沒有進益,距離證道始終有一步之遙,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天。

葉鳶死去的瞬間,終於得證大道,但天梯還來不及打開,她已把一身修為祭入心頭血,與卻邪融為一體,因此縱然天道在那一刻察覺到了她的意圖,但屠龍之劍已經鑄成,縱然她身死,也仍有劍君去替她斬下這救世的一劍……也許在她死後,天道也曾將矛頭轉向被她留下的執劍人,但那把劍庇護著它的主人,而它的主人在殺死魔龍之前,也再沒有放開妻子以命相殉的劍。

至顏思昭的一劍儘斬狂瀾為止,連天道也隻得在葉鳶麵前投子認輸。

至於偶然經輪回淵重返人間,那對她而言已是後來的事了。不過此時再想,她的確是不曾有過真正的魂體兼滿、相得益彰之時。

當葉鳶修為圓滿,她尚未證道,而證道以後,又剝出一身修為寄予心頭血,更何況又經轉世,自然要從零開始……

葉鳶的確一直是這樣想的,她從來不曾料想到那滴心頭血居然在陰差陽錯下又回到了自己手中,但在龍骨劍中的殘血回應她的那一刻,她不禁想到——

抵達完滿的一刻,也許隻是來得晚了一些。

顏萍不知道此時的葉鳶想了什麼,但她依然感受到了這不凡的一刻。

不止是正在與葉鳶對戰的顏萍,在場的所有人都察覺了這個瞬間。據說修士魂體兼滿時,天道便降下雷劫,如果這名修士渡過九重劫雷,天梯就會為其所開,修士真正飛升之時,異象會傳遍人間,令凡俗頂禮膜拜。

然而,對天目宿主來說,召來雷劫時,便是直麵天道,與之廝殺時,因此葉鳶並沒有將前世自己留下的心頭血納入靈台,她極其短暫地與之相觸,緊接著將其推入劍魂中,於是這瞬間的震動隻來得及被人間所感,而尚未讓雲端的巨掌有機可乘。

但握住這柄劍的葉鳶的確與之前不同了。

顏萍沒有看見那一擊,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個瞬息中被擊敗,當她從那一刹那的震動中驚醒時,才發現自己已被打落海中,被海水推到了珊瑚礁島岸,這名年輕女修心生困惑,茫然地四下張望時,立於石柱之頂的少年劍修也頓住了舉動。

這一瞬的波動實在太短太快,許多人雖然有所察覺,仍然找不到源頭,迷茫之後,不少修士望向各仙門門主所在的玉座,以為是哪一位大能施展了神通,唯有雲不期與旁人不同,反而向某根石柱遙遙投去目光。

也許他停頓的時間對於一場決鬥而言實在太久了,才會被他的對手當做了一處致命的破綻,但對方以為能力挽狂瀾的全力一擊依然輕易地被雲不期的劍挑破。

不過也許他的敵手也沒有全然想錯,因為在這一瞬之後,這名少年天才的心境的確動蕩起來,以至於失卻分寸,使出了過分猛烈的一劍。幸而他最後還是收住了手,這一劍雖然接連斬斷附近的兩根石柱,讓石柱上對戰的修士蒙受了無妄之災,但敵手隻是被劍風打下台去,沒有危及性命。

斷裂的石柱倒進海中,掀起一片震蕩的海波,雲不期垂眸望著翻卷而起的那捧浮沫,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在某處見過相似的情景。

也許是為龍之時,在大荒海中見過,也許是降生為人的童稚之齡,在陰雨連綿的荒江中見過。

又或者他覺得熟悉的並不是水,而是雪。

雲不期心中,最深刻的關於雪的印象,來自初至東明山的那一天。

其實在那一天,一開始是沒有雪的,百裡掌門帶他走上靜謐的雪徑,說要領他去見一個人。

百裡掌門告訴了他許多關於那個人的事,不僅說了當下的威名,也沒有隱瞞過去的舊事,於是在見到他之前,雲不期就知道了要去見的是未來的師尊,而這位師尊正是奪去自己前世性命的那名劍修。

過去的記憶他已不記得許多了,作為魔龍身死時的解脫更多過痛苦,但那時的雲不期依然感到了困惑,他將自己的不解告訴百裡掌門,那位尊長卻對他說——

“以你之天資,隻有那人當你的師尊,才真正不算可惜。”百裡淳告訴他,“還是你不想當他的弟子?你恨他麼?”

說不上恨。

雲不期搖了搖頭,但他的困惑並沒有得到解答,所以雲不期問道:“他恨我麼?”

百裡淳沉默下去。

不知他們又走了多遠,雲不期才聽到他的聲音:“……也許是恨的。”

“他最摯愛的人死在了魔龍之災中。”百裡淳說,“從那以後,他便很少再出現在人前。我曾以為他是哀莫大於心死,但此時再想,也許是因為他心中的恨久久不得消弭。”

“但他並不僅僅恨那條魔龍,他也恨我,恨無知無覺的世人……甚至恨棄他而去的那個人。”

百裡淳摸了摸這孩童的頭。

“所以就算他恨你,也與恨我、恨這人間沒有什麼不同。”

最後,百裡淳輕歎道:“但是,光陰不會因為他的恨便倒轉,人間也不會因為他閉眼不見就消逝。”

他在峰前停住腳步,輕輕地推了雲不期一把。

“他就在前方,你且去見他吧。”

雲不期一個人向山中走去。

這座山似乎尤其靜,也尤其空,他身邊沒有彆人,於是一直走向了深處,直到天色變暗,山風越來越冷。

最後,他在一棵蒼鬆下找到了一身霜色的劍君。

直到他的身影又消失在瓊沙中時,雲不期才驚覺,雪已經下了很久了。

對於世人而言,劍君也許是一個傳奇,一輪不可觸及的雲端明月,但對於雲不期來說,從初見時起,關於師尊的印記就是這樣一個覆雪的背影。

劍君的確再也不將目光投向身後的人間,也再也不為任何人停留,但他的劍依然煌煌無比,世間再無一物能與之爭輝,所以自那場雪以後,雲不期竭儘全力向那個背影奔去。

正如百裡掌門所說,他有絕佳的天賦,這讓他很快便在同輩人中一騎絕塵,但與那個背影相比,一切讚譽都黯然失色……他不敢停歇,始終追逐在那身影之後,但有一些時刻,他也不禁想,那位雪中的劍君到底在尋覓什麼呢?

又究竟是怎樣的人讓他隻願意注視飛雪,而不再看向人間呢?

這樣的想法隻偶爾會被他記起,雲不期十年如一日地修煉,眼中隻看得見前方的寒英紛紛裡、被劍君握在手中的劍,直到他有一天來到南國,在座煙花城中見到了一位姑娘,也終於有另一種劍映入他的雙眸。

他能如何敘述之後的事呢?

他早已知道那姑娘的劍與他追逐的那一種截然不同,但他沒有想到除了她的劍,還有許多他不曾見過的新奇事物一同進入了這顆曾經無比專注的心,等到回首去看時,才發現這些事似乎早有安排,幾乎成了某種命中注定。

她對他說:洛書島的話本裡一定編造了些莫須有的偏愛,叫彆人誤會了你胸懷中一片清輝。

但他卻來不及說,那片清輝早就被荒江上的一片羽毛、南晝中的一場花雨攪亂了。

他早該把這句話告訴她。

站在石柱之上的雲不期望著海中的浮沫漸漸散去,如同在記憶之中鮮明地閃爍過,此刻卻轉瞬即逝的虛幻泡影。

但在泡影消逝的同時,他注視過無數次的雪中,劍君所尋找的那個影子卻變得越來越清晰。

——原來從一開始,她就是該站在那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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