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來者不懼 去者不留(2 / 2)

那時,這位老友不遠萬裡,乘瓊鶴來送這張請柬,他說這是兩名愛徒的婚訊,請他去東明山觀結契之禮。元臨真人的神情仿佛並不多麼喜悅,因而丹鼎門主取笑他不知是舍不得哪名弟子,接著他打開柬帖,上麵正是劍君與他妻子的名字。

那位新契的劍君夫人姓甚名何?

兩個字緩緩地從記憶的深潭中浮現。

——葉鳶。

丹鼎門主接著想起,與天梯摧折之災真正關係密切的,除了劍君與魔龍,其實還有一人。

她以身相殉,圓滿了劍君的“道”,令他揮出了絕倫的一劍,從而終結了魔龍的性命。

沒錯,她理應死在了許多年前,但既然魔龍都已轉世為人,那麼那位死去的劍君夫人,或許也——

生死混沌。

七殺之相。

一切線索都在此刻嚴絲合縫地彼此印證,但丹鼎門主心中仍有最後的一絲猶豫,這猶豫令他在魔龍與劍君夫人之間舉棋不定,無法做最後的決斷。

於是將眾人引向今日的舞台的那隻巨掌再度降臨,在他身後推了最後一下。

丹鼎門主在冥想境中擺起一麵卦。

他從未如此快速、如此清明地運用過卜筮之力,隻在瞬息中,卦象就浮現在了他的識海之中。

天道拾起了這枚禍種,擲在丹鼎門主眼前。

“禍種是葉鳶。”

他喃喃道。

自禍水東引至魔境主身上以後,一直作壁上觀的凝瀾仙子在這時神情劇變,百裡淳剛剛斬碎靈網,也顧不及再與蒼舒纏鬥,而丹鼎門主的六麵問道幡已高高騰起,在玉座叢中降下萬千彗雨,凝瀾仙子抬頭望去,下意識要揮劍斬斷雨幕,卻仍被其中一絲銀色雨線碰觸了手腕。

那絲彗雨強硬地叩動了凝瀾仙子的冥想境,將丹鼎門主的所思所想傳達到了她的神魂中,她同樣看見了柬帖上的姓名,看見卦盤指向那個世人以為早已死去的女子。但與那名女子有關的事,燕珂所知的遠比丹鼎門主要多,因此不需要卜筮,她便能夠猜到卦麵的結果——但在燕珂心中,天道拋下的餌食與那人相比實在不值一提,因此自揭開謎麵時起,她就決意要捍衛這個謎底。

隻是凝瀾仙子此刻抬起頭,見到彗雨之中眾人的神情,便知道她最不願看見的情形還是發生了。

“正如諸位所見。”

丹鼎門主麵容冷肅,這次他並未刻意高聲,聲音卻無比清晰地傳到了在場每個人的耳中。

“東明山無霄門、元臨尊者座下弟子葉鳶,傳聞多年前殉道而亡,今日卻現身於此地,其中有何因緣糾葛,實難溯尋——而吾等惟知,天啟已臨。”他說,“隻有殺滅禍種,在座諸君才能夠得償所願。”

百裡淳望著這一幕,縱然手中就握著飛劍,卻隻覺得進退不得。

“百裡師兄,你聽到了嗎?”

魔境主從他身後緩緩走來,他有著當年的蒼舒師弟清雅的舉止、昳麗的麵容,卻不再掩飾那雙至情至性至惡的雙眼。

“五百年前的那次還遠遠不夠——他們今日來這裡,是要用小鳥兒的血,再填他們的欲壑。”

####

寧絮再登上珊瑚礁島時,陸鬆之已在那裡等候了很久。他旁觀了寧絮與雲不期的整場對決,儘管對寧絮落敗的結果毫不意外,但他也看出了小師叔今日似乎對誰都格外不留情,不禁覺得有些奇怪。

他向寧絮走去,走得近時,寧絮轉過臉來,陸鬆之才看見她紅紅的一雙眼,下意識就說道:“寧師妹也不是第一次輸了,怎麼今日哭起鼻子來了,是不是氣小師叔沒有留手?”

寧絮心中的那些不甘和懊悔頓時被這番討打發言一掃而空,額角青筋暴跳道:“我可不要雲師叔留手!我與他一戰,當然是希望他全力以赴,這樣我贏了他,才好對他傾訴那番話……”

“哪番話?”陸鬆之問道,寧絮卻咬住唇不說了,陸鬆之恍然大悟道,“哦,是那番話!原來你打算贏過他之後再告訴他?那豈不是這一生都機會渺茫了?”

寧絮倔道:“若我一生都贏不了他,那這一生便都不說了。”

“寧師妹……哎。”陸鬆之真心道,“既然你這樣說,那待我以後卜筮大成,就替你算算有沒有皇天不負有心人的一日。”

他們的閒話隻說到這時,因為正有一根石柱又沒進海中,於是荒海中便隻剩下最後一根石柱了。

最後一根石柱頂端,最後一片武場上,正站著最後抵達決戰的兩個人。

寧絮問:“隻剩下他們了?”

“隻剩下他們了。”陸鬆之說,“這屆仙門大比中,再沒有能與他們兩人爭鋒。”

此時,武場之中,葉鳶握著劍,向麵前的敵手問道:“小道長不會讓我吧?”

那少年劍修的目光落在她的劍尖:“此戰唯敢全力以赴。”

“正合我意。”葉鳶笑道,“說來也許是往日總在奔忙,回首再看,仿佛錯過了不少有意思的事……”

雲不期的視線離開龍骨劍,看著她的麵容:“你後悔嗎?”

顏思昭奔赴仙門大比的那一年,她長留東明山,獨自思忖著天梯摧折的應對之策。

而如今劍君的佳話傳遍人間,她的姓名卻已覆滿塵跡,但那又如何呢?

葉鳶立於荒海之上,頭頂是無儘的長空,從東明山至北辰洲和南晝城,再到如今的洛書島,這片蒼穹似乎從來沒有變過,與這樣恢弘的亙久相比,她不過是滄海一粟,但就是這樣的一隻蜉蝣,卻能自不量力地窮極雲霄深處,以孱弱之軀在天宇中撕出一道裂口。

她的姓名也許會被塵泥蓋去,但她的足跡卻深深刻印在了這片土地上,世人正住在她的劍斬開的廣闊天地之中,蒼穹背後的存在不敢再輕慢地看待她,而她還有這具軀體,雙足不懼荊棘,雙手也尚能握劍,她眺望靜默的長天時,心中仍有不馴的野心。

所以她不會為身後被洪流吞沒的廢墟可惜。

“我從未後悔。”葉鳶執劍的手微微一動,劍身拂過一道流光,“這一次,我會折桂。”

“好。”雲不期輕聲道,“你的確向來是問心無悔的人。”

他的劍氣同樣開始蘊積,正如他們所說,雙方都不打算對彼此留手,甚至默契地擯棄了試探,從一開始就打算從最激烈的劍勢中分出勝負。

如果沒有受到攪擾,這本該成為一鳴驚人的一戰。

在雙方的劍意還來不及迸發時,晴空中忽而毫無征兆地落下銀色彗雨,雲不期即刻察覺了異樣,他的劍陡然轉向雨幕,以劍氣在透出淩厲殺機的彗雨中破出一條通路,但六麵問道幡已從天而降,豎作六根牢柱,囚住了另一端的少女。

雲不期認出問道幡是丹鼎門主的寶器,許多念頭從他腦海中閃過,但身體終究動得比理性更快一步。

自天梯重鑄以後,修真界已經和平了很久。尤其是正派仙門之間,即使偶有衝突,往往也傾向以溫和的手段化解,因此對正派仙門的尊長動手成為大不韙,就是被當場處決也不奇怪。

雲不期當然知道這些,但他手中的劍依然沒有猶豫地削向束縛住葉鳶的問道幡,隻是丹鼎門主引以為傲的寶器和咒令並沒有如此容易就被動搖,問道幡在受劍時發動神通,將這一劍所攜的靈氣波動儘數返還,雲不期的靈台受創,靈氣在體內紊亂激蕩起來,但他仍然不做猶疑,很快將出第二劍。

珊瑚礁島上,觀戰的年輕修士們也因這場突變而茫然無措起來,陸鬆之在看見問道幡罩向葉鳶時就產生了不祥的預感,雲不期的第一劍失效,第二劍即將揮出的片刻,陸鬆之的不祥之感終於達到了巔峰,他忍不住往前一步,竭力大喊道:“住手!!”

陸鬆之的聲音被這一劍卷起的狂浪沒過,雲不期並未為此動搖,但在對上那少女的雙眼時,他的心神產生了一瞬的鬆動。

千鈞一發之際,葉鳶淺淺一笑,一抹極其強韌的神識隨即捉住雲不期動搖的刹那,強硬地從這縫隙間刺進他的冥想境,雲不期眼前的情景倏爾停滯,唯有那名少女動了起來。

她越過問道幡,穿過銀色彗雨,將阻隔在他們之間的一切甩在身後,走到他身前來。

在僅有半步之遙處,她停下了腳步,然後輕聲問他:“你已知道我是誰了,是不是?”

“是。”雲不期說,“我知道你是誰。”

“你是真正的劍客,我心中很感激你救我。”她微笑道,“隻是,我還不打算逃。”

那少女的雙眼明朗如星,雲不期看見葉鳶抬起手來,她的指尖越過了最後的咫尺之隔,輕輕地點在他的前額。

在這一刹那,波濤再一次高揚起來,雲不期感到有一道劍風裹住了自己的身軀,將自己向後推去,他墜入海中時,那道劍風也隨之下潛,將海波塑作長鯨,鯨尾翻起巨浪,將他托向珊瑚礁島岸。

雲不期站在鯨背上,遙遙地望向石柱頂端,葉鳶也在看著他,她看見他依然緊握著劍,但在她的視線下,終究還是艱難地、妥協般鬆開了手。

他的劍落入鞘中時,葉鳶的眼中輕掠過一絲微瀾。直到這時,她才收回目光,看向天邊以丹鼎門主為首的一眾修者。

丹鼎門主俯視著她,沉沉開口道:“葉鳶,你可認罪?”

葉鳶索性在問道幡布下的困陣中盤坐下來,抬頭問道:“還請尊下賜教,我何罪之有?”

“你潛藏禍心,暗謀災患,企圖顛覆蒼生。”

葉鳶發笑道:“你有什麼證據?”

“你當真以為自己能瞞天過海麼?我等已得天啟……”

“原來你們是受上蒼的驅使。”葉鳶的目光微閃,“怎麼祂說什麼,你們就信什麼呢?”

丹鼎門主拔高了聲音:“天道創世,為人間布下至理,是至高無上的存在,若連天道都不可信,天上地下更無一物可信!”

“此言差矣。”葉鳶搖頭道,“我還是更信我自己。”

“果然是大不敬者!你與那魔修何異!”丹鼎門主震怒道,“何等妄誕,何等無知——”

“我的確無知。”葉鳶說,“我孑然一身降臨此世,蒙昧如稚子,直至今日,也仍然對這人間有許多不解……但我也不無知。”

她的目光如箭矢般刺向雲端。

“我知道九天之外不是窮極,知道世上不止有一種道理,我知道另一個世間的人怎樣活過自己短暫的一生,因此我發現這個人間已經被所謂的天道至理豢養得太久了,即使千年過去,它依然如這麵蒼穹一樣停滯不變——我還知道為何祂要遣爾等來殺我。”

她忽而笑了一下:“因為祂終於開始害怕我了。”

丹鼎門主怒吼道:“休得詭辯!”

“我也知道你不會信我,但也不要緊。”葉鳶搖了搖頭,“畢竟夏蟲不可語冰。”

困陣之中,她抽出劍來。

“不必多言。”

她說。

“若爾等要戰,我自當迎戰。”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