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心若有愧 小道長,你為什麼不轉過臉來……(2 / 2)

直到有一個姑娘在她的餅攤前停下了腳步。

那姑娘對她說道:“阮芸,你真叫我好找。”

阮芸抬起臉來,隻覺得她的麵孔似熟非熟,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你是什麼人,可是要來買餅?”

姑娘笑道:“那就給我一張吧。”

阮芸點了點頭:“一文錢兩張餅。”

那姑娘點了點頭,伸出一隻攥緊的拳頭來,阮芸以為她掌心裡握的是銅板,便伸手去接,不想她張開五指,其中飛出的卻是蝴蝶般蹁躚的紙片。

“既然你什麼都不記得了,阮芸,那我答應賠你的書也不作數了。”

隨著她的話語,碎紙片仿佛有了生命般朝阮芸飄來,在她眼前飛舞不止,阮芸的視線被紙片上破碎的字句深深吸引住,被暫時抹去的記憶衝撞著她腦海中的迷霧,而在阮芸明確地想起什麼來之前,怒火先湧上了她的心頭,於是她脫口而出道:“你休想!”

葉鳶笑了起來:“你想起來了,阮芸。”

阮芸隻覺得頭痛欲裂,再睜開眼睛,才發覺自己當真站在了街口的餅攤前,手裡正握著一條擀麵杖,但麵盆裡並沒有麵團,隻有一捧汙黑的泥水。

“我怎麼在這裡?”阮芸頭暈腦脹道,“我記得我吃了餅,就在客房中睡下……”

“大約所有人昨夜都在障霧的影響下睡著了。”葉鳶拉著她向長街的另一頭走去,“你仔細看周圍。”

阮芸一邊走,一邊張望四下,城中起著大霧,但早市的熱鬨一如往常,小販吆喝聲,顧客講價聲,孩童哭鬨聲,一切聽去並無異樣……霧氣實在太大,阮芸看不清前路,險些撞上一名牽牛的農人,她猛一抬頭,卻發現那農人長著一張眼熟的臉孔。

“我認得你,你在丹鉛閣中愛高聲說笑,擾人得很!”阮芸失聲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那扮作農人的修士神情木然,對她的追問恍若未聞,隻是從嘴裡發出催促牲畜的聲音。

阮芸順著他抓在手中的韁繩看去,才發覺韁繩牽著的哪裡是牛,分明是一具早已朽爛的牲畜的屍骨!

“整座城都是這樣。”

葉鳶說著,神情凝肅起來。

“與我們一同上了雲舟的修士,不過住了一夜,就變成了城中的行屍走肉……”

阮芸將她的話打斷:“我們不能把他們叫醒嗎?”

葉鳶回答道:“要叫醒他們,也得有可以被喚醒的神魂才行。”

阮芸領會到她話中所指,頓時毛發倒豎:“你的意思是——”

“我目前所見,整座城中,除了你的神魂尚且來不及被攝走……”葉鳶彆開身子,展露出身後無比詭異的熱鬨圖景,“這些修士們、這些活動的軀體,都不過是空殼而已。”

阮芸悚然地注視著長街。

若用濃霧做幔,遮蓋住這片舞台,任誰都會以為幕布後是一派熙熙攘攘的氣象,而真實地映入她眼中的,卻是一片死寂的墓地——仿佛有看不見的懸絲垂落而下,操縱這些丟失了神魂的屍體上演著無人欣賞的戲劇。

“這些修士還沒斷氣,可若再找不回神魂,恐怕就無力回天了。”葉鳶忽然看了她一眼,“阮芸,你聽說過‘蜃’麼?”

“《五洲神異錄》有記,‘蜃’是一種海中的魔物,喜好製造幻象,吸食人魂。”阮芸說,“這是蜃怪作祟?”

葉鳶點了點頭:“我是如此猜測,所以我認為當務之急就是找到蜃怪所在之處……”

她忽然止住了聲音,望向濃霧深處。

有人來了。

來者的腳步很輕,葉鳶仔細辨聽對方的足音,漸漸覺察出了熟悉之處。

那人用劍氣從濃霧中撕出一道缺口,也讓葉鳶看清了他的麵孔。

“果然是你,小雲道長。”葉鳶鬆了口氣,“你沒事就好。”

找到她的那一瞬,雲不期的眼底掀起了波瀾,但他才向葉鳶走出兩步,便極克製地停了下來,偏開了目光。

“我們必須儘快找蜃怪。”雲不期說,“神魂所在之處就是蜃怪所在之處,反之亦然。”

“我同你有一樣的想法。”葉鳶繼續了剛才沒有說完的計劃,“依我之見,不如讓我沉入蜃怪製造的幻境中,看看它會把我的神魂攝到哪裡去,接著再將其斬殺……”

“不可。”雲不期斷然道,“由我來當誘餌。”

“我並不是逞強,隻是我的神魂的確比你更加穩固強大……”

葉鳶試圖說服對方,但雲不期的側臉仍然冷淡倔強,絲毫沒有動容的痕跡。

“你過去不是這樣的。”葉鳶低聲說道,“洛書島……哪怕是在南晝城時,你都更願意聽我的話,更不曾躲避我。”

那少年堅冰般的神情幾乎有一瞬就要出現裂痕,但他很快控製住了自己,沒讓這道破綻赤裸裸地展現在她麵前。

“那時是我做錯了。”他平靜地說,“起初便不該如此。”

“你當真這麼想嗎?”葉鳶也為對方的頑固冒出兩分火氣,“我卻不知我與那時相比有什麼不同,才令你後悔與我結識,可就算你要和我割席——小道長,你為什麼不轉過臉來?”

雲不期的眼中驀然浮現痛楚,他幾乎要轉過身,去直視那雙令他曾經不染的劍心生出晦色的眼睛。

但他並沒有這麼做。

既是不該,也是不能。

於是他孑然向白霧的深處走去,到最後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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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遍布濃霧的城仿佛化作了一口粘稠的深潭,雲不期行走於其中,宛如利劍破開水麵,霧障雖然無法阻攔他的前行,卻也很快在他經過以後迅速聚攏起來,不懷好意地搖曳起暗潮。

霧中似乎藏著許多暗窺的眼睛,隨著雲不期的深入,那些眼睛的竊竊私語越發肆無忌憚起來,魔障開始緩緩將他包裹,卻在將要觸及他時化作了一隻隻人類的手。

“孩兒,看看母親吧……”

身後傳來了母親的哭泣,雲不期因這哀聲想起了荒江連夜的雨,但他並未回頭,仍然前行。

魔障很快又幻化成另一種姿態,這次是年輕男子的聲音,陸鬆之在他身後發出急促的求救和痛呼。

這一次依然沒能使他停留。

霧氣不斷變化著,將自己扮作他的師長和同門,或是任何一個曾牽動起他心中波瀾的人。

正如他的料想,最後她果然出現了。

“她”並不說話,隻是在不遠處注視著自己。

魔氣在此處格外險惡起來,雲不期知道那是魔物布下的陷阱,修士們的神魂都在這樣的陷阱中迷失,因此他唯有親自踏入其中,才能追尋那些神魂所至之處。

於是雲不期向“她”走去。

“她”並未戴先前所見的那支珠釵,卻簪著芙蓉,身著輕紗,與“她”對視的片刻,兩人仿佛重回南晝城中相逢之時。

幻象望著他,忽而輕笑道:“那時你並不躲避我的眼睛。”

雲不期回答道:“因為你不是她。”

“我可以是,也可以不是。”幻象說,“不如問問你自己,你希望她是她麼?”

雲不期心中欲蓋彌彰的一處翳影被猝然戳破,他下意識地提劍斬破了幻象。

那少女虛假的身影被擊碎,魔障卻找到了他心中的空隙所在。

霧氣驟然膨脹起來,一瞬便將他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