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心若有愧 小道長,你為什麼不轉過臉來……(1 / 2)

在登上東明雲舟的四十四修士裡, 阮芸或許是其中最為懵懂之人。

她雖在名義上是“慈清宗弟子”,但自從收養她的道姑逝去後, 慈清宗實際便隻剩下了她一人, 她哪裡是什麼宗門弟子?不過是馱著過往盛名和今日唏噓的一塊孤碑罷了。

阮芸資質算不得差,因此雖然她的道姑師父實在不擅長教導徒弟,她也靠自己跌跌撞撞入了道, 唯有那冊據說傳自華霖仙君的門派道訣,阮芸無論如何也修不會, 她師父似乎也不很意外, 隻是歎息一聲,將道訣黯然收起。

“自仙祖飛升後,能修習本門道統的弟子一代比一代少,我年輕時日夜研讀,也隻領會了不到兩分,到你這一輩,竟是一點也不成了。”

阮芸也曾疑心問題出在了華霖仙君留下的道訣上,可但凡她表露出一點點懷疑, 師父總會大發雷霆。

阮芸始終以為她始終對那本道訣、以及留下道訣的華霖仙君深信不疑,而直至師父死去的那日, 阮芸才發覺事實並非如此。

“……將慈清道訣修到七分, 便能著手成春,修到九分,幾乎起死回骸, 若再進一步, 跨入仙祖的境界……那是真正的與天相爭,倒轉輪回……”垂死的師父喃喃著,將枯枝般的五指伸向天空, 青筋從那隻脆弱乾癟的手上暴綻出來,在最後的時刻聲嘶力竭,“我修道百餘載,扶危救困,未敢將濟世之訓遺忘片刻……仙祖!你怎能如此吝嗇你的慈悲?你的眼睛莫非已經看不見人間?否則,你為何——至死也不肯給予我一點……垂憐……”

那隻手重重垂落下來,失掉了最後一絲生機。

阮芸的心宛如一潭死水,她麻木地收殮了師父與養母的屍骨。

年幼時作為乞兒流浪的經曆似乎磨損掉了她掌管感情的一部分心智,以至於如今成為了一個冷心冷肺的人……若非如此,她無法解釋此刻蒙沌的心境,而就在她看見那道漫過逝者遍布溝壑的皮膚,沒入黯淡鶴發中的淚痕時,師父臨終前發出的詰問忽然回響在了她空蕩蕩的心中。

阮芸想,師父所怨的,是一去不複返的仙祖,但仙祖行走於地上時,曾經留下那麼多慈愛的傳說,為什麼一到了天外,就有了一副拋卻一切的冷酷心腸?

這是師父窮極一生也不能堪破的謎題,而就在這一刻,探求它的真相成為了阮芸的夙願。

她開始認為,她所追逐的答案就在九天之上——唯有飛升者可見的那處世界。

阮芸開始以自己的方式尋求登仙之法,為了得知更多與飛升有關的異聞,她千裡迢迢來到了東明山丹鉛閣,但不到兩年,天下就出現了變故,仙門之間的關係驟然緊張起來,連累得孤家寡人的阮芸也要被趕出山去。

她極不情願地上了雲舟,接著便倒黴地被東明山的小姑娘纏上,後來更不知怎麼地在船艙書室中睡去,等到再醒來,才發現辛辛苦苦抄寫的書卷變成了一地碎片,而那小姑娘已不見人影。

阮芸不知雲舟上混進了一個漱玉閣主,也不知鳴蛇襲船的危機,她滿心隻覺得那名東明山女修一定是畏罪潛逃,因此怒氣衝衝地前來問罪……

後來發生了什麼來著?

阮芸艱難地回想著。

那小姑娘似乎承諾她,不僅會補償毀去的書冊,為表歉意,更將在返回東明時替她尋找來不及翻看的幾卷,一並將副本寄予她。

這番花言巧語實在能打動人,因此阮芸被哄得暈頭轉向,回過神來時,人已身在城中,仿佛是要往歇腳的客舍中去。

此時雨勢漸大,阮芸在岔路口失去了方向,伸著脖子在雨幕中張望起來,好在街角還有一名來不及收起攤位的賣餅老翁,見她神情迷茫,便主動搭話道:“道長可是要往客舍去,那兒就是了。”

阮芸得了指路,也不知道如何道謝,隻是略一點頭,拔腿就要走,那賣餅的老翁卻將她叫住:“今日不巧,做不成生意,我這裡還有十幾張新烙的熱餅無處可去,若道長不嫌棄……”

老翁將油紙包了的熱餅塞過來,阮芸愣愣地接過,對方見她收下,樂嗬嗬道:“老兒生來就在此城中,自打會走路起就在街口賣餅,等天氣晴好時,還請道長再來惠顧生意。”

老翁背著餅攤消失在了雨中,阮芸也悶頭往客舍去,抵達以後,她尋了最僻靜的一小間客房,緊閉了門窗,將人聲都隔絕在外。

世界安靜下來,阮芸習慣性地又抄了兩卷書,寫到燭燈昏暗時才停筆,阮芸往窗外看去,才發覺夜色已深,她先前收下的一疊烙餅早就涼透了,阮芸想了想,還是打開油紙,咬了一口。

涼了的烙餅嘗起來滋味不太好,但阮芸反而被勾起了了幼時的回憶,未逢仙緣的小乞兒流浪在冬夜曠野裡的那一日,如果她能得到這樣的一疊烙餅……

阮芸睡著了。

修真者並不如凡人需要睡眠,出行在外時,為安全起見,接連數月不睡的情形也是有的。

隻是在這一夜,包括阮芸在內,從雲舟上來的修士竟然全都沉入了夢鄉之中。

窗外的雨聲漸漸變緩、變小,以至於徹底消失不見。

到了夜色最濃之時,城中忽然起了霧氣,霧氣如同白色的紗罩,慢慢將這座城裹纏起來,一層又一層,直至將其變成與世隔絕的一枚睡繭。

霧氣繼續向城中心蔓延,漫上牆磚和瓦簷,鑽進每一條窗縫。

阮芸所在的客房也不例外。

她橫臥在床上,胸口平緩地起伏著,絲毫不知白霧已掐滅燭火,浸入了她的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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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芸又回到了那個令她迷失了方向的路口,隻是此時並沒有雨,城中升起了濃霧。

“我為何在此處?”阮芸困惑地問自己,“我要到哪裡去?”

阮芸將話說出口時,答案仿佛被問題牽動,忽而浮現在了她的心中。

飛升。

於是阮芸漸漸地想起了自己的目的:“對,我想飛升,我要去看看天外之地。”

此時,又有一個聲音問她:難道你非去不可嗎?

“當然非去不可。”阮芸不耐煩地說,“我不辭辛苦、四處跋涉,不就是為了探尋飛升之法嗎?我的主意是不會變的,既然我當年走運遇見師父,沒凍死在路邊,那我今日便非做這件事不可——”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霧氣中,不知是誰的聲音說道。

起初阮芸聽見的隻是一個聲音,但濃霧中似乎忽然浮現了許多說話的人影,他們的聲音有粗有細,有高有低。

影子們將阮芸團團包圍,眾口一詞地說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你的執念從你師父遇見你那日開始,那麼隻要那一日不複存在,你一定就願意留在這座城中了罷?

“我……”

不等阮芸回答,濃霧陡然散開,雪風迎麵打來,阮芸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

她想要運起靈氣抵禦霜寒,卻發現自己的修為蕩然無存,不僅如此,連身量都被倒轉回了幼童的模樣。

猝然失去了生存依仗的阮芸驚慌和彷徨起來,她沒有發現自己的心智也在飛快地退化成稚子,阮芸隻覺得此刻發生的一切恰如深埋在心中的那個可怕冬夜,被饑寒折磨過的恐懼驅使她奔跑起來,而正在此時,街口處走過了一個背著藥箱的道姑。

“師父!”阮芸大喊著,朝那人跑去,猛撲在她的袍腳下,“師父,徒兒在這,帶徒兒走吧。”

那道姑轉過頭來,熟悉的眉眼裡隻有漠然的疑惑:“小乞兒,你認錯人了,我從未有過什麼徒兒。”

她抽出自己的袍角,不管被掀翻在地的阮芸,快步走開,消失在了冷風中。

阮芸從塵泥中抬起頭來,關於師父是如何撿到了她,如何養育和教導她的記憶開始消解,不過片刻,她已想不起來自己曾是一名慈清宗的修士,更遑論什麼天外和飛升。

那麼,她是為什麼來到了這裡呢?

正當阮芸陷入茫然之時,街口又走來了一名老翁,那老翁笑嗬嗬地給阮芸裹上棉衣,又遞給她一張熱餅,領她到街角的青石條上坐下,隨後便自顧自地支起了餅攤。

阮芸看他動作著,不禁出聲問道:“我是誰,你可知道我為何在這裡?”

那老翁轉過身來,詫異道:“囡囡,你生來就在此城中,自打會走路起就隨我在街口賣餅,莫不是凍壞了腦子,怎麼連這都不記得了呢?”

“是麼?”阮芸喃喃自語道,“我生來就在此城中,自打會走路起就在街口賣餅……”

城中的許多聲音響起來,異口同聲地附和道。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你不是彆人,你生在這城中,從未踏出過城門一步,也終將老死在這裡。

在這些聲音的勸誘下,虛假的記憶在阮芸的腦海中逐漸鮮明……她是城中街口餅攤家的孫女,生來就在此城中,自打會走路起就在街口賣餅,爺爺在城裡烙了幾十年的餅,他過世後便由自己接過了這門生計。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阮芸在餅攤上張羅著,把鹹香滾燙的烙餅賣給每一個駐足的過路人,她完全專注於這一件事中,忙得忘乎所以,眼中隻剩下了不過一張餅攤大的方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