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姝嵐早就都看在了眼裡。
她既然問起,憋了半早上的穆攬芳也實在憋不住了,直接道:“方才衛家姐姐說往後,想來是沒什麼機會了,我來你這兒之前,已經跟老夫人說好要認她當乾祖母了。”
衛姝嵐同樣聞弦歌而知雅意,臉上也流露出惋惜的神色,但也同樣沒有追問。
畢竟親事這種事,光有雙方長輩的同意也不夠,還得當事人自己同意才成。
史老夫人既已知道了,也輪不到她這當孫媳婦的置喙。
“我直說了吧,我也不是冒然換了想法。而是昨兒個月娘幫您家兩位讀書人把過脈,我這才拿了主意。”穆攬芳一邊說,一邊仔細打量衛姝嵐的神色。
衛姝嵐疑惑道:“可是我家四叔身體……”
穆攬芳搖頭說不是,“是姐姐的夫婿——他的身體狀況,讓我知道了史家的家風,遠沒有我想的那麼清正。”
也就眨眼的工夫,衛姝嵐就品出了她話裡的意思。
她既尷尬又赧然,神色略有些發白,卻並不見驚訝的神色,隻稱讚江月道:“江娘子醫術之高超,非我等凡人可以想象。”
江月和穆攬芳又碰了碰眼神,兩人這才知道原來衛姝嵐早就知道衛家大少爺的事兒!
“四弟和他大哥不同。”衛姝嵐抿著唇,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猶豫了半晌才艱難道:“是我身子不好,所以他才在外頭那般。”
穆攬芳直接被氣笑了。
她是不忍心見到衛姝嵐這樣的妙人插在史家大少爺那樣的牛糞上,這才多言語了幾句,想給衛姝嵐提提醒兒。
沒想到衛姝嵐話語之間,卻是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如何不叫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呢?
穆攬芳的語氣不由衝了幾分,說:“這天下女子身子不好的多了去了,難道她們的丈夫都會那般嗎?”
衛姝嵐垂下眼睛,接著溫聲解釋道:“我和她們……和她們不同。”
“若是身體上的問題,我們月娘的醫術高超,讓她幫你看看。”
看好了身子,總不會還像現在似的,隻把丈夫的錯處歸咎到自己身上。
衛姝嵐還是搖頭,“我的病症沒人能治。”
“不試試怎麼知道呢?”穆攬芳同樣堅持。
於是本來融洽輕鬆的氛圍,驟然爆發出一股針尖對麥芒的火藥味。
江月伸胳膊碰了碰穆攬芳,讓她止住了話頭。
“出來也有一陣子了,我們去跟老夫人打過招呼,也該回了。”
江月說著,挽上穆攬芳的胳膊起身。
穆攬芳也忍下怒氣,對著衛姝嵐福了福身見了禮,喊上灶房裡的綠珠,便直接離開了。
出了衛姝嵐的小院,穆攬芳跟江月咬耳朵道:“還是多虧了你昨兒個瞧出來這史家有問題,這要是稀裡糊塗嫁過來,旁的且不論,隻看她這麵團似的性子,天天讓人欺負到頭上不知道反抗,就夠我每天生悶氣了。也難怪那趙氏也敢踩到她頭上!”
江月就勸道:“我知道你是路見不平,仗義執言。但沒必要太過氣惱,氣壞了身子。畢竟如你所言,往後也不會嫁進他們家,便也不用日日看著這等不平事。現下你已經提醒過了,無愧於心。她不要我診治,過這樣的日子,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她自己承擔後果。”
被江月這麼勸著,穆攬芳的氣才順了一些。
兩人尚且未走到老夫人的院子,就聽衛姝嵐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穆家妹妹,江娘子,請等等。”
她提著食盒跟了過來,因為走的急,額前發絲都有些淩亂。
穆攬芳現下冷靜下來了,再見到她也有些尷尬,便對著江月道:“我先去和老夫人知會一聲。”
江月點頭,鬆開穆攬芳的手,讓她先行一步。
老夫人的院子是史家最熱鬨的地方,兩人站在門口,衛姝嵐又有些形容狼狽,難免讓史家其他人看見,發生什麼誤會。
江月自己倒是無礙,但是衛姝嵐畢竟要經年累月的在史家生活,沒得讓她再因為這樁小矛盾,被人非議。
她環視一圈,看到了附近的一個假山,請了衛姝嵐去那邊說話。
“糕點還剩不少沒動過的,我都給裝起來了。另外還有我自己炒的茶,也一並裝了兩份。”說著,衛姝嵐伸手抿了抿額前淩亂的發絲,“勞煩江娘子幫我轉告穆家妹妹,我知道她說那麼些話,是為了我好。不然非親非故的,她何至於那般義憤填膺?我感念她的好心,但是……”
她說到這兒頓了頓,眼眶也有些發紅,“我知道她現下還在氣頭上,不肯聽我說話。隻能麻煩你幫忙轉告致歉,讓她莫要氣壞自己的身子。”
這樣一個通身書卷氣的大美人,因怕她們生氣,前腳她們走,後腳她就內疚地裝了食盒立刻趕過來致歉。
誰還能硬的起心腸來?
江月拿出帕子遞給她,放柔了聲音道:“她沒有生氣了,方才避開也不是不想跟你說話,隻是覺得有些尷尬罷了。一會兒等她出來,你們把話說開就好了。”
衛姝嵐接過帕子擦了擦眼睛,感激地朝江月笑笑。
江月再次轉身環顧,確定沒人過來,便接著道:“其實我也有一事想問你,元宵節那日你可是自己往河裡跳?”
當著穆攬芳的麵,江月都沒問這個,顯然是她到現在還保存著那個秘密,連對穆攬芳都未曾透露過。
衛姝嵐心中越發觸動,連忙搖頭說不是,“那日真的是巧合。我陪嫁丫鬟鬨了肚子,隻小丫鬟和我去走百病。走到平安橋上,我腳崴了一下,又恰好被人撞了一下,這才掉了河裡。”
“你眼下也知道了,婆母對我不甚滿意,若是渾身濕透的回家來,或者生出不好的流言,必是要被她責難的。所以當時我便把江娘子當成了救命稻草,跟著你回家休整。”
知道她沒有一心求死,江月便沒再多問什麼。
衛姝嵐閉了閉眼,總算是下定決心,解釋道:“我幾次不讓你診治,也不是不相信你的醫術。江娘子幫我保守秘密至今,足可見你是守口如瓶的人。是我的身體……”
說到這兒,她忍不住閉了閉眼,唇色慘白。
江月看著她這樣,心下也不忍,正要讓她若真的不想說,真不必這般勉強。
正在這時,就聽假山外頭響起了腳步聲。
衛姝嵐便立刻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江月起先還當時穆攬芳和綠珠出來了,正要從假山後頭出來。
卻聽著那兩道腳步聲猛的停下,史家大夫人朱氏煩躁尖細的嗓音響起,“穆家那丫頭也不知道發什麼瘋?前頭明明好好的,今兒個突然就不想認這門親事了。我特特等在老太太的院子裡,又問了她一遭,她跟吃了秤砣鐵了心似的,就隻裝傻,不接我的話茬。老太太的意思是眼下她身子沒什麼不舒服的了,明日便可回府城了。你弟弟的這門親事,怕是就這麼黃了。”
說著話,朱氏重重地歎了口氣。
隨後一道年輕的男聲跟著響起,史家大少爺道:“大丈夫何患無妻?來日等四弟考上舉人,甚至金榜題名,這知縣家的小姐又算得了什麼?”
朱氏跺腳恨聲道:“你也說來日了,咱們也得有銀子等那個來日才成。老太太最近都不理事兒了,眼瞅著就沒幾年可活了,咱們兩房也得分家。照理說,你爹是長子,你又是長子嫡孫,這家裡的產業本該是咱們這一房分到更多一些,偏偏你沒個子嗣,你四弟又還未成家……”
“來日分家,萬一給二房分的多,你爹和你二弟做生意上又不如二房的那幾個,咱家供養兩個讀書人,你的花銷又這般大,如何過到什麼‘往後’?我想著還是先要緊眼下,把那穆丫頭娶回來,她的嫁妝想來也不會比衛家給的少。眼下煮熟的鴨子飛了,哪裡再去尋這樣的人家去?”
史家大少爺似乎是經年累月地聽這些,立刻就不耐煩道:“我是讀書人,母親說這些給我聽作甚?叫外人知道我們一房謀算媳婦的陪嫁,豈不是叫人笑話?”
“平時就屬你在外頭開銷最大,花的時候倒不見你不耐煩。而且是衛氏自己願意的,你情我願,又不是我這當婆母的強迫她,旁人知道了又能如何?”朱氏小聲地埋怨了幾句,但也知道名聲對讀書人要緊,便沒有接著再說下去。
“娘再給我些銀子。”
“來縣城後才給了你一百兩,一個月就全花完了?”
史家大少爺便不敢再表現出不耐煩,耐著性子哄著自家親娘拿銀錢。
陰差陽錯的聽了一耳朵人家母子的體己話,內容還是這般……
江月尷尬地放輕了呼吸,而衛姝嵐比她更尷尬,額頭已經出了細密的汗。
察覺到江月的視線,她努力擠出一個笑。
假山外頭,史家大少爺總算是討到了銀錢,立刻準備離開。
朱氏跟著他走了兩步,壓低聲音道:“莫在外頭留宿,也莫讓那些鶯鶯燕燕的,在臉上脖子上留下什麼痕跡。讓你祖母瞧見了,出動家法,你娘我都保不住你。另外也要注意彆讓人認出你,你可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
果然,朱氏是知道長子在外頭尋花問柳的,甚至連這方麵的銀錢,都是她提供的!
“都多少年了?我何曾出過什麼岔子,我省得!”
史大少爺帶著笑應了一聲,腳步輕快地離開。
那朱氏也沒多留,隻是臨走時還壓著嗓子恨聲道:“說來說去還是那個石芯子害人,不然我兒何至於變成這樣?!”
話音落下,朱氏的腳步聲遠去,衛姝嵐一陣踉蹌。
江月連忙伸手把她扶住,就看她麵無人色的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現下……江娘子應該知道我為何這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