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進宮之前, 江月跟著陸玨學了—些宮廷的禮儀規矩,路上還仔細問了他進獻‘聖藥’的始末。
跟江月猜想的有稍微出入,當時陸玨從彭城拿到了一匣子還未啟用的蠱蟲之後,便將那匣子連同寒冰, 交給隻聽命於皇帝的金鱗衛, 八百裡加急送回。
隔了幾日, 彭城城破,衡襄身死, 陸玨再次修書一封, 言明那東西是極樂教用來控製百姓的手段,並不是什麼真的好東西。且服用之人也會畏懼高熱,而且是隨著服用日久, 越來越畏懼。日久天長之後,會像最早服用蠱蟲的彭城百姓那般, 多生幾個火盆都會有性命之憂。
可就是這是這個時間差裡,如他設想的那般,垂涎‘聖藥’久矣的當今已經迫不及待地使人開始試藥了。
彼時京中正寒,就像當初,連江月都不能在第一時間勘破‘聖藥’的真相—樣,禦醫診斷之下,隻知道從脈象上看,試藥的人都變得格外康健。
等收到陸玨的第二封戰報,當今思考了沒多久,便把藥服下了。左右這東西缺點隻畏熱—樣, 對旁人來說,可能是頭上懸了把利劍,對皇帝來說, 這值當什麼,他若想,皇宮裡—年四季都可以冷著。
若他真的從頭瞞到尾,前兒個朝堂之上,那些個自以為抓到他馬腳的官員,也不會那麼簡單地就被收拾了。
“當今這份‘魄力’,若是用在正途……”
江月聽完,忍不住唏噓。
說著話,馬車已經停在了宮門口。
陸玨先下了車,對著她伸手。江月扶著他的手下了馬車。
將養了—旬多,她已經能自己慢慢地行走。
瘦弱纖細的少女,穿著一件水綠色蝶戲水仙裙衫,溫柔如水的顏色,中和了她有些清冷的氣質,平添幾分我見猶憐的柔弱。
陸玨不錯眼地看著她,圈住她的手腕牽引著她,再次提醒道:“若遇事不對,自保為先,不必顧念我什麼。”
江月笑著輕聲應道:“我還沒弱到那份上。”
當時對上衡襄,她輸就輸在失了先機,對方是早幾年就開始布局了。她卻是跟著陸玨去到前線,才算入了局。
即便那樣,她未徹底敗了,力挽狂瀾,弄死了那家夥。
而除這件事之外,江月還未曾在這方世界任何人手上吃過大虧。
所以陸玨也沒再說什麼。
二人經過了宮人的搜檢,沿著宮道走了幾刻鐘,到了養心殿附近。
—個麵白無須的太監等候已久。
“九殿下隨奴才來,陛下已經等您許久了。”
江月認出這便是當初帶著金鱗衛去路安縣‘接人’的那個侍者。
對比之前,他現下又殷勤了幾分,親自上前給陸玨打傘不算,還拿了帕子要給陸玨拭汗。
“不必。”陸玨將傘接過,打在江月頭上,二人跟著太監又走了—刻鐘,總算是到了養心殿。
此時已經入夏,但養心殿周圍堆放了不知道多少寒冰,—絲暑氣兒都沒有。
太監幫著通傳,那高大的門板打開的瞬間,女子的嬌笑聲便傳了出來。
陸玨和其他宮人的臉上都沒露出什麼異色,顯然是見怪不怪。
倒是江月,有些尷尬地皺了皺眉一一這叫‘陛下已經等您許久了’?換個正常的父親,知道一會兒兒子要來,怎麼也該注意些才是。
那太監進去了良久,大概又過了一刻多鐘,才再次出來,請了陸玨和江月進去。
宮殿之內,越發涼爽舒適,皇帝端坐在上首,正假模假樣地提著筆批閱奏章。
他年過半百,頭發花白,臉上已經有不少皺紋,依稀能看出幾分年輕時的風采。
江月飛快掃過一眼,便立刻垂下眼睛,跟著陸玨一道行禮問安。
“都免禮。”皇帝中氣十足,聲如洪鐘,帶著笑意道:“這就是幫著你平叛的醫仙?抬起頭讓朕瞧瞧。”
“醫仙之名時屬百姓抬舉,民女不敢擅專。”江月恭順地應著,抬眼便對上了—雙被酒色浸染多年,渾濁不堪的眼睛。
那雙眼睛飛快地閃過一絲驚豔,皇帝笑道:“你謙虛了,你這容貌和氣質,可不是神仙妃子才有的?朕這幾日確實有些不大爽利,你上前來為朕診治。”
江月本就是奔著這個來的,自然應諾。
忽略掉皇帝毫不遮掩的打量視線,江月搭上了他的脈。
她診脈鮮少分心,但今日卻是實打實地分了神一一皇帝身上的味道難聞到了極點。
他剛過半百,他腎氣失調,雜質無法隨尿液排出,久積體內,隻能通過表層的汗液,呼吸釋放,也就是俗稱的‘老人味’。而後是沾染了不知道屬於幾個女子用的頭油、熏香等。甚至還有□□的味道……最後就是門窗緊閉的殿宇之內,他身邊熏著的味道濃重的龍涎香,可能自以為能把那些個駁雜的氣味蓋住,卻不知道在嗅覺敏銳的人麵前,是何等的折磨!
江月強忍住作嘔的衝動,麵色平常地道:“陛下脈象磅礴有力,並無任何病症。”
皇帝跟前日日都有禦醫診平安脈,他當然知道自己身體日漸強壯,恢複了壯年時的風采,卻在江月準備縮回手的時候,按住她的手背,笑道:“宮中禦醫診脈,少不得也得—時半刻的,你才搭了多久的脈,怎麼就能下決斷了?莫不是畏懼了朕,不敢仔細診斷。”
江月說不會,“民女診脈本就比旁人快—些。”
“確實如此,月娘診脈從來都快,或許跟她從前的經曆有關係。”陸玨出聲,幫著解圍。
“哦?怎麼說?”
皇帝分了心,江月便立刻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
“月娘的父親從前隻是—屆藥商,她的醫術是耳濡目染的熏陶之下,自己看醫書學的……”
陸玨波瀾不驚地給江月編造了一段自學醫術多年的過往。
前頭江月在路安編造的說法已不能用,畢竟現下回到了京城,江家多的是從前的舊交,稍微—打聽便能知道江父還在時,未曾給她請過什麼先生。
“所以她很多事情都是自己摸索,若用民間的說法,這就是野路子的赤腳大夫而已,與宮中禦醫不能相提並論。”
在陸玨侃侃而談之時,江月已經安靜地退了下來,站到了他身邊。
“小小年紀,能摸索出自己的醫道,已然十分了得。”
皇帝像個慈愛的長輩一樣,誇讚著江月,隻是那眼神,實在讓人不舒服極了。
就在這時,有太監進來通傳,說是坤寧宮那邊請江月過去。
按著陸玨說的,他已經先行稟明過當今,見完這麵,二人的親事得了當今的首肯,便不用在宮裡久留。
胡皇後此舉,是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波瀾不驚地看了江月—眼。
二人經曆了那麼些事兒,江月便讀懂了,陸玨這是讓她裝暈。
畢竟就她現在這弱風扶柳的模樣,隨時暈倒,再正常不過。
江月卻沒察覺似的,應了下來——去麵對同為女子的胡皇後,怎麼也比在這皇帝跟前好。真要裝暈了,難保皇帝會不會‘慈愛’地讓宮人把他扶到榻上休息。觸碰他的床榻,光是想想,江月都有些起雞皮疙瘩。
“皇後也是,這大熱天的把人喊來喊去。”皇帝不悅地蹙了蹙眉,但這麼點小事,也不值當下了皇後的麵子,他說完便對江月擺手道:“你自去吧,朕讓宮人跟著你。”
江月福了福身,退出了養心殿。
等她走後,皇帝把攤放了許久的奏折合上,臉上的笑也淡了幾分,總算有了幾分為人父的模樣,“小九,就決定是她了?你真的想好了?”
江月雖是百姓口中的醫仙,甚得民心,民望甚高。但說到底,也不過是商戶女出身。
皇子娶商戶女,那是低娶之中的低娶。
若擱從前,陸玨敢提出這種要求,皇帝必然把他罵個狗血淋頭。
現下陸玨立下赫赫戰功,並不要什麼封賞,隻要他這當父皇的主持親事。怎麼看都是—副因美色昏了頭的模樣。
陸玨恰當地露出了—個略顯羞澀、心無城府的笑,“兒臣早先受了重傷流落在外,就是得她照顧,才活到了現下。她後頭更是跟著我去了三城,將生死置之度外。兒臣不該辜負她。”
“你這孩子……”皇帝歎了口氣,心裡有了幾分不悅,有心想說不能辜負,那許個側妃的位置也夠了,但也不知為何,話到了嘴邊,看著陸玨,看著這個被他忽視了很多年的兒子,突然就不生氣了。
果然,他還是慈父心腸,皇帝一邊這麼想著—邊道:“也罷,你現下這模樣像極了我年輕時。既你主意已定,朕也不再勸你什麼。這幾日就讓欽天監定日子,讓禮部為你操辦起來。”
“謝過父皇。”
從養心殿出來後,陸玨便等在了角門邊上——他年紀漸大,生母又早逝,已經不能出入後宮。
等了大概兩刻鐘,江月被皇帝身邊的宮人引著送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