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京城煙雲(二) “陸玨,我不會後悔。……(2 / 2)

兩人在人前並不多說什麼,隻目光—碰,便都心領神會,雙方的事情都很順利。

那太監很有眼力見兒地退開。

陸玨見她臉頰通紅,額頭出了一層薄汗,便沒有立刻帶她出宮,而是尋了個陰涼處讓她歇息。

“陛下已經允了。”陸玨遞出帕子讓她拭汗。

江月擦著汗道:“皇後娘娘也並未為難我。”

那位胡皇後,三十五六的年紀,養尊處優,保養得極好,隻眼角多了一些紋路,法令紋也深重。看著就是平時多思多慮,時常動怒的模樣。

她並未對江月如何,讓人把她喊過去之後,就讓她在廊下站了一會兒。

站得江月汗水淋漓,她才施施然讓人把她請了出去,笑說:“暑氣正熱,本宮年歲也不小了,等你的工夫就睡過去了。這些宮人也是,竟沒叫醒本宮,害你苦等了這麼久。”

江月身體雖還弱著,但隻是在廊下乾等一陣,跟她過去兩年的經曆相比,這點為難實在不值一提。

她恭順地說不礙事,後頭胡皇後跟她寒暄了一陣,送了份見麵禮給她,便說沒得讓皇帝身邊的宮人久候,輕而易舉地就把她放出來了。

“她好像……還挺‘喜歡’我的。”江月將胡皇後送的鐲子展示給陸玨瞧。

“她自然喜歡你。”

他現在風頭正盛,胡家已經把他視為有力的奪嫡人選。他在這個檔口,要迎娶商戶女。胡皇後再蠢,也蠢不到那個份上,會想阻止這門親事。

說不定,皇帝這麼輕易地答應了,不隻是被蠱蟲影響,也有胡家在背後推波助瀾。

說著話,陸玨將那花絲鏤空金鐲掰成幾段,拈出一點粉末遞到江月跟前。

“黃柏、紫草、麝香、藏紅花……”江月立刻分辨出了裡頭的成分,“是讓女子不孕的藥。”

“她也就這點本事了。”陸玨嘲諷地彎了彎唇,用帕子將斷鐲子包好。

江月看著他熟稔的動作,突然說:“能帶我去你小時候住著的地方看看嗎?”

時辰尚早,中午的日頭最是毒辣,不大適合這會兒趕路出宮,陸玨道:“前頭五年住在我母親的寢宮裡,現下應該添了新人,不方便再去。五歲之後我就搬到文華殿附近了,離這兒也不遠,可以帶你去那處看看。”

江月緩過氣來,跟著他去往文華殿附近。

文華殿作為皇子們上課的地方,雖不比養心殿和坤寧宮金碧輝煌,卻也修葺得十分不錯。

繞過文華殿走上一陣,二人到了一處冷清的地方。

此地蕭條冷清,並沒有高大恢弘的門宇,連個正經牌匾都沒有,若不是處在皇宮之中,就像個民間普通的荒廢的宅院一般。

“小心腳下。”陸玨走在前頭,領著她進去,用腳撥開繁茂的雜草和小石塊,這才為她開出一條路來。

“宮裡怎麼還有這樣的地方?”江月進了去,再次被裡頭的環境震驚。

也難怪陸玨身上沒有養尊處優的習氣,在這種連江家老宅都不如的環境裡長大,怎麼可能嬌生慣養?

“前朝的時候,皇子開始讀書,便不再回後宮去了,這處從前就叫‘皇子所’。本朝之後改了規矩。皇子可以回母親的宮裡休息,等到十三四歲開始議親了,陛下就會命禮部開府,皇子就可直接出宮住進自己的府邸,等著來日成親。所以這兒漸漸便荒廢了,日常並沒人過來,除了……”

除了他,這個親母逝去後,被皇帝所惡,沒有其他妃嬪願意撫養的皇子,會在這裡住好些年。

“你住哪間?”江月適當地打斷他,詢問起來。

“好幾間都住過,小時候住在最裡麵那間,後來那間的瓦片塌陷了,便換了另一間。後頭換來換去的,便住到了離大門最近的那間。”

江月從裡頭那間看起,幾間屋子可謂是‘精彩紛呈’。

如陸玨雖說,瓦片塌陷的還算是正常的了,另一間屋子裡頭還有煙熏火燎之後留下的痕跡。

“這是七歲那年的冬天,屋裡擺放的炭盆突然倒在了帳子上。”陸玨平淡地說起往事,像在說旁人身上的事,“我份額內的炭火總被克扣,那年冬天卻分到了好些炭。”

下一間,他指著牆角一個不起眼的小洞,“這是八歲那年的夏天,屋裡牆洞‘偶然’鑽進來一條毒蛇。”

再下一間,地磚上有一攤陳舊深沉的血漬,“九歲那年,課業上得了先生的誇讚,幾個皇兄來同我‘慶賀’,見我屋裡有隻養著捉鼠的野貓,讓侍衛把貓殺了。”

……

一直到最後一間,那處雖然同樣簡陋,但已經算的上十分規整,桌案上還擺著一些筆墨紙硯,缺一邊櫃門的衣櫃裡,還疊放著幾件半新不舊的小衣裳。

“這應該就是你住到出宮前的地方了吧。”

江月說著話,站到了衣櫃前,有心想看看他小時候的衣物。

“彆碰。”陸玨掃了一眼桌案上的東西,說:“我離宮已久,這屋子雖稱不上是纖塵不染,但看著就像是近來有人打掃過。而且我從前也用不上這樣上好的筆墨,應當都是宮人後來弄回來的,那些個衣物也不知道經了多少人的手。”

“這樣啊。”江月有些遺憾,便沒有伸手去碰,隻以眼神逡巡。

皇子可以吃不飽,但卻不會有格外破舊的衣服。衣櫃裡的衣物放到民間,都能稱得上錦衣華服。但若是瞧得仔細,就會發現裡頭都是些華而不實的衣服,保暖、細軟的沒有多少。

“好了,都瞧完了,咱們該走了。”

夏日的天說變就變,晌午還豔陽高照的,現下卻忽然陰沉了起來,狂風驟起。

而這前朝的皇子所,采光差,環境更差,悶悶熱熱的同時,在昏暗的天色下陡然多了幾分陰森之感。

陸玨看她又出了汗,便去院子裡水井旁,熟練地放下吊桶,打了一桶井水上來,絞了帕子。

“宮中的井水互通,沒人會在井水裡下毒。但也不甚乾淨,所以擦擦手就好。”

說著,他便妥帖細致地給江月擦起手來。擦的正是她之前給皇帝診脈、被皇帝按過手背的那隻。

井水冰涼,即便是擦了擦手,也能消下去一些暑氣。

江月發現了他的小心思,仍由他將自己那隻手擦了好幾遍。

“你小時候住在這裡,會害怕嗎?”

少年皇子手下不停,聞言微微抬眼,狹長的雙眼掃視過破敗的院子,目光深遠,似乎是仔細回憶了一陣,才道:“是怕的吧,怕黑怕打雷,怕突然塌陷的瓦片,怕夜間走水,怕毒蛇毒蟲,怕年長的皇兄突然的‘關照’……可是怕的東西多了,便漸漸明白,害怕無用,那便不怕了。”

轟隆的夏雷在二人頭頂炸開,江月反手握住他的手,“陸玨,那就彆怕,往後也彆怕。”

豆大的淚珠瞬間落下,雨幕遮天蔽日。

二人躲到廊下,陸玨牽著江月換了個位置。

果然下一瞬,她方才站著的地方就開始漏雨。

陸玨挨著她的肩膀,讓她半靠在自己身上,他突然湊近,溫熱的氣息噴灑在江月的耳畔。

他從前不會做這樣親密到有些曖昧地舉動,江月下意識想躲,隨即想到兩人馬上就要真的成婚,也無甚好躲的。

而且相處了這樣久,她早就習慣了陸玨身上的氣息,並不生厭。

陸玨並沒有更近一邊,隻是附在她耳邊,在磅礴的雨聲中,分享了一個秘密——

他說:“江月,今日過後,我們的婚事便不能再更改,再沒有轉圜的餘地。你曾告訴我不用再對你隱瞞什麼,可若我說,我住在這裡時,日常所思所想並不害怕那些個事物,而是想殺人……”

他仍然牽著江月的那隻手沒放,纖長的手指在她手背上摩挲,一邊說,一邊觀察著江月的神色,小心翼翼,忐忑不安。

江月隻是有些詫異地揚了揚眉,神色未變,抬眼認真地看著他,緩聲而清晰地道:“陸玨,醫仙是你安給我的名號。我並不是真的菩薩心腸——可恨之人該殺,無辜之人該救,才是我的為人處事之理……你想殺誰?”

少年皇子聲音滯澀,麵若寒霜,“想殺了龍椅上的,想殺了坤寧宮裡的那位……這並非今日才有的念頭,是已經想了太久太久了。”

說完,他甚至有些自厭地想,也難怪衡襄選了他種蠱,隻因他本就卑劣,心思不正。

“啊,原是這個。”想到皇帝落在自己身上、如猛獸觀兔般的眼神,江月仍有些反胃。

她捏著陸玨的手緊了緊,“然後呢?”

他迷茫了一瞬,似乎是沒想到她不止沒有出聲反對、相勸,反而是這般的態度。

就好像他自小就殺了父皇和名義上的母後,又何不正常的。

迷惘困惑的表情,不帶一絲掩藏的出現在了少年皇子昳麗的、素來寵辱不驚的臉上,讓江月不禁心頭一軟。

“陸玨,有句話不知道你聽過沒,叫‘君子論跡不論心,論心千古無完人’。我不管你生出過什麼惡念,我隻知道站在我眼前的這個人,吃過很多苦,見過很多惡,卻在小城時,甘心入贅、解我的困境、幫我的忙,更將生死置之度外,平了叛,救下了無數百姓,最後在危難關頭,信任我,那麼的信任我,沒有被‘惡燼’蠱惑,守住了本心……”

“我要嫁的是百姓心中、大熙的戰神,更也是這個自小生在黑暗之中——怕黑怕打雷,怕突然塌陷的瓦片,怕夜間走水,怕毒蛇毒蟲,怕年長的皇兄突然的‘關照’的小皇子。所以,陸玨,我並不需要什麼轉圜的餘地,我不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