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9
懸崖下的海潮似乎忽然變得平緩起來, 月光從雲的縫隙傾瀉下來,蕩漾在浪花與浪花之間的銀白裡。
漫長的幾秒後,葉槭流注視著眼前的火焰, 緩緩說:
“我想如果是創作者, 他應該會這麼回答你的問題。”
加西亞立刻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輕鬆地說:
“那務必說說看。”
葉槭流對文學沒什麼了解, 當然也不可能進行文學評論, 他對於創作的了解, 一小半來源於艾福,一大半來源於歡騰劇院的見聞,其中大半紮根於卡特·拉斯維加斯這個名字上。
“這決定於創作者想要看到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他垂著眼睛,說, “如果他想要借由故事來表達,那麼故事中的角色對他來說, 就隻是一個個用於表達的道具。它們會精準並且恰到好處,在合適的時候提供合適的情節,隻為了貫徹創作者專橫的旨意而存在, 不包含它的價值本身以外的任何東西。”
他的聲音流淌進黑暗中,加西亞並沒有開口,隻是專注地望著那張火光中的麵孔。
樹枝錯落的陰影落進那抹薄暮的色彩, 那雙眼睛沒有抬起來,視線向下垂落, 透出了幾分捉摸不透的疏離和冷淡, 仿佛在從雲層上俯瞰下方。
“我想, 對這樣的創作者來說, 當一個角色完成了它的任務, 發揮了它的價值,那麼它的部分就該結束了。
“他不會覺得某個角色很特彆,讓他覺得不可替代,或者難以安排。它的行動遵循的是創作者設置的模式,他隨時能夠創造出一個新的角色,給予它新的設定,營造可能性的氛圍,來填補字裡行間的空白。
“毋庸贅敘,這些瑣碎的東西不是不可以複製的,而它已經站在一個不會有後續延伸的位置,新鮮感已經褪去,發展也顯得無聊,一個有力的結尾會是它最後一個舞動的機會……當它作為表達的道具為故事拉下帷幕時,創作者或許會在台下向它獻上掌聲。”
加西亞單手撐著下頜,等葉槭流說完這句話,無聲地笑了笑,說:
“看起來你是艾福講述他的思路時聽得比我更認真的那個。”
“我隻是碰巧剛剛看到過。”葉槭流也微笑了一下。
儘管他沒有去想,但那些日記背後隱藏的真相足夠驚悚,哪怕葉槭流沒有去想,一些印象也會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
卡特自稱是出色的演員,葉槭流第一次聽到時,隻覺得這是某種讓人牙癢癢的自謙。
然而在了解到卵的存在後,葉槭流發現那應該隻是清晰的自我評價。
從劇作家的角度來看,卵才是那個更清楚自己想要表達什麼的創作者。
他不會放任故事裡的角色自己行動,坐視故事望著不在劇本上的方向發展,那一個個走進他的舞台的角色,哪怕是神靈侍者,也無法擺脫他為它們預設的身份。
可就算是這樣準確表達的角色,也無法得到他的更多關注。
當它們在劇本裡翩翩起舞後,他就會回到觀賞席,在深紅窗簾後落座,觀看台上角色的舞動。
他們沒有見過麵,葉槭流隻是隔著曆史的洪流,看見了幾幕舞台上的對白,也無法得知這位創作者的想法。
當卵坐在觀賞席上時,這位創作者心裡在想什麼?
他應該成為他嗎?
氣氛像是一曲舒緩悠揚的小提琴曲,火堆上烤肉滋滋作響,加西亞又把烤肉放了回去,順便幫葉槭流翻了翻,仿佛他們真的在討論一出劇目,爭論其中的某個角色是否可以替代,怎麼樣處理能夠為樂章畫上更加有力的休止符。
現在討論似乎結束了,加西亞臉上看不出對葉槭流解讀的想法,捏著烤肉杆的手指也很穩定,看上去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在加西亞再次開口之前,葉槭流抬起頭,看向他,看向自己的朋友。
火光點亮了暮紫色的眼眸,讓人錯覺看到了一場點燃舞台的大火。
他說:
“但我不是創作者,我隻是故事裡的人。
“一個完成的角色有價值嗎?我不知道,價值和意義那是對創作者和旁觀者而言的。
“他們評判我的每個輕飄飄的詞,都是我能夠展露出來的真實。劇本上的每行字,每一個簡單的設定,每一段能夠一筆帶過的時間,都是我每一分每一秒真正經曆過的。
“他們能夠高高在上俯瞰,因為他們不會被故事刺傷,但我辦不到,因為我就在這個故事裡。”
黑發紫眼的年輕人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掌心。
永恒的傷疤從掌紋間浮現,火光映出了繁複的銀綠色花紋,像是仍然在流血的傷口。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每個詞都不假思索地從嘴裡吐出來:
“每一件發生過的事,無論我記不記得,隻要它確實發生過,那麼即使它是劇本裡沒寫到的部分,也在用它的暴力塑造我,打開我,銘刻我,然後,沒有什麼力量能夠把這些傷疤從我身上剝離。”
一道道開啟的門關仿佛都在打開,喚醒了本不存在的疼痛,不可破壞的軀殼上出現了弱點,在疼痛的刺激下,葉槭流的想法卻越來越清晰。
他慢慢抬起頭,注視著對麵那雙淡金色的眼睛,說:
“所以我當不成創作者。創作者大概會有更好的處理方式,讓這個角色承受質疑,給他頭頂上懸上新的劍,讓旁觀者重新燃起對他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