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亙古不變的鈷藍色迷霧在荒原上彌漫, 古老拱門靜靜坐落在廢墟之後,重冠冕之位上,一道人影很快浮現出來。
是誰半夜有事找我……葉槭流揉了揉太陽穴, 猶帶倦意地打開墨綠桌麵,目光投向桌麵上的卡牌。
目標一目了然,一張卡牌在桌麵上微微閃爍,幾乎看不清卡牌表麵的圖像。
葉槭流沒怎麼在意,伸手觸碰卡牌, 意識降臨在信徒之中,隨後才明白這次向自己祈禱的是奧格。
是奧格的話,那就是他準備晉升了?葉槭流心情頓時好了不少, 半夜爬起來的倦意也一掃而空。
然而當葉槭流再次看向奧格, 有些意外地發現,他看起來很不對勁。
率先傳來的是野獸一般低沉的喘息聲。
一道身影匍匐在地上, 脊背時不時抽動一下, 每抽動一次, 那具身體裡就會漏出一聲嘶啞的嗚咽,隻看背影的輪廓, 幾乎無法把他和人聯係起來。
奧格一隻手捂著自己的左眼,手指像是抽筋一樣不住顫抖,卻依舊用了很大的力氣,在橡皮泥一樣的皮膚劃出了深深的抓痕,露出下麵跳動的猩紅血肉。
從手指到臉龐,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痙攣, 淚水和血水混在一起,以至於幾乎無法辨認他臉上的表情。
他的眼神時而清醒,時而恍惚, 一時像是擇人而噬的狂犬,麵目猙獰,一時又像是神誌不清的瘋子,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忽然發出瘋狂的笑聲。
什麼情況……短暫的怔愣後,凝重迅速取代了愕然,浮現在葉槭流的思維之中。
從奧格癔症一樣的喃喃自語中,葉槭流勉強能拚湊出他現在產生了什麼幻覺,似乎他認為自己正在被一群人圍攻,有人在勸他逃走,然後被奧格砍下了頭,接著奧格撿起對方的頭,拎在手裡,準備去殺死所有圍攻他的人。
他仿佛覺得自己受了很多傷,於是幻覺中的疼痛也反應到了他的身體上,葉槭流甚至看到他的皮膚表麵裂開一道道傷口,浮現出大片大片的燒傷疤痕,樹狀的深紅傷痕從皮膚下凸顯出來,那是電流經過皮膚留下的痕跡,不斷有血從傷口裡流出來。
偶爾他的臉上會露出痛苦的神情,發出嘶啞的喊叫聲,嘴裡模糊地重複著天地之燈的尊名。
但他幾乎不能完整念完尊名,常常隻說了一兩個詞,就會再度陷入譫妄,腦海裡隻剩下殺死敵人的念頭,完全忘記了自己想要做什麼。
那道傳達到墨綠桌麵上的祈禱,就是在重複了不知道多少次後,唯一幸運能夠完整傳遞出去的那一次。
葉槭流甚至不知道奧格到底發狂了多久,才終於讓他聽到了那道祈禱。
這樣下去,他甚至會在幻覺中殺死自己……葉槭流沉默幾秒,再沒有遲疑,意識籠罩而下,接管了奧格的身體。
他甚至已經在這麼做了——葉槭流能感覺到,剛才片刻,奧格的氣息就已經迅速虛弱了許多,如果他動作再慢一點,後果難以設想。
好在隨著神靈的意誌降臨,信徒身體上的傷勢迅速開始修複。
幾乎是瞬間,奧格的呼吸就平穩了下來。
劇痛消失了有一會,他才遲緩地意識到,他的主再度看到了他。
他的思緒似乎被疼痛撕扯成了一條條碎片,每一條碎片,除了感受疼痛,已經沒有任何餘暇,這使得他的反應速度也遲鈍了很多。
“……先生?”
奧格喃喃著念出這個稱呼,或許是因為慘叫了太久,他的聲音聽上去幾乎陌生得不像他。
下一秒,他仿佛終於抓住了救命索,音調一下拔高:
“先生!我——”
奧格的聲音忽然消失了。
破碎混亂的思緒重歸完整,他想起了自己遇到了什麼,又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向先生祈禱,使祂看到了不應出現在祂目光中的醜陋,他被異信神靈擺布的姿態——
寂靜片刻,意識中蕩開了熟悉的聲音:
“是的。”
和每一次一樣,祂的語氣依舊溫和,沒有任何譴責的意味:
“你似乎發生了一些變化。”
“……”奧格沒有回答。
他知道先生說的變化是什麼。
他晉升了——在夢裡,同時也在現實裡。
可是奧格記得,他身上沒有晉升第五等階的遺物,按照奧秘的規則,他根本不可能舉行晉升儀式。
他以為那隻是個夢,他在夢裡做的一切都和現實無關,可現在他發現不是這樣。
如果他在夢中也會疼痛,也會受傷,也能繼續攀升……那夢和現實有什麼區彆?
不知過了多久,奧格終於開口,用喑啞的嗓音說道:
“先生……我晉升了。”
他帶著顯而易見的迷惑和茫然,講述了一遍他在赤杯的見證下晉升的過程。
在奧格講述的整個過程裡,他的主都保持了沉默。
果然是這樣……儘管葉槭流已經有了猜測,但聽到他的回答時,他的腦海還是空白了一瞬。
隨即,他的心中湧現出了強烈的寒意。
哪怕還沒有看到卡牌的描述,光是奧格身上發生的事情,就已經能讓任何人失去語言。
神靈不會事無巨細關注所有信徒,因此在低階時,如果沒有信仰,選擇見證晉升的神靈時隨意一些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然而奧格不是隨便什麼信徒,以他隨時能夠聆聽神靈諭示、經常被神靈關注、凡是祈禱都能得到回應的身份,哪怕他自身等階不算高,他也已經與神靈眷屬無異。
這樣的他,在夢中祈求赤杯見證晉升,居然真的晉升了……這是一件完全不合理的事情,以葉槭流的認知,他甚至無法理解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
但有一點很清楚……葉槭流的心不可控製地沉了下去。
——赤杯注意到了他,而且可能奧格在第一史的一舉一動都一直在她的注視之下。
毫無疑問,這隻能是赤杯做的……我把奧格送去第一史時,赤杯不是沒有察覺到,隻是她沒有阻止……她悄無聲息地侵入了奧格的夢,對夢中的他施加了影響……葉槭流無法弄清赤杯是怎麼做到這件事的,但現在也能看出來,赤杯顯然沒有他奢望得那麼遲鈍。
開啟多重曆史之門,進入屬於神靈的曆史,在封閉曆史中製造出巨大的動靜……這一係列舉動中蘊含的危險意味,任何神靈都不可能意識不到。
可在這種情況下,赤杯依舊能夠不動聲色,仿佛毫無察覺一般,甚至連自動反擊都沒有,容忍一個渺小的凡人進入她的曆史。
然後,她施加影響的方式又如此的無聲無息……她會察覺不到我是誰嗎?還是說,因為她察覺到了,所以才選擇了如此風平浪靜的方式……葉槭流沒有忘記,他之前在赤杯的夢境裡看到過卵,看到過他是怎麼教會了赤杯去吞噬泥巨人,來製造覆蓋海洋的陸地。
那時赤杯還是新生的神靈,在她和卵的交流裡,能看出她對交談對象的不在意。葉槭流不能確定當時赤杯對卵有著什麼樣認知,知不知道卵從無光之海回歸的輝光——卵提起輝光的口吻像是在說另一個人——不過她的確沒有對卵表現出任何敵意。
但無論當時是什麼情況,赤杯現在都不可能不清楚卵的身份。
或者說,她不可能會不以為葉槭流就是輝光。
在這種前提下,她現在的表現就顯得有些曖昧了。
奧格很快說完了夢中的經曆,葉槭流沒有再思考赤杯的態度。
他花了一小會控製情緒,調整出輕鬆的語氣,對奧格說道:
“我知道了。恐怕從你進入第一史,赤杯就注意到了你。”
為了不被奧格察覺到自己受瘋狂影響可能情緒失控,葉槭流基本上全程隻保持著沉默,每次開口前都要花時間來穩定心態,才在奧格麵前撐住了天地之燈的格調。
所以我能夠在夢裡晉升是因為赤杯!神靈是能夠做到這種不可思議的事的,那依舊隻是夢……奧格怔了下,心中的陰霾因為這個回答驟然散去。
被一位神靈盯上,本來應該是一件令人心驚膽戰的事,但先生的語氣沒有任何變化,似乎這對祂來說隻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祂甚至沒有把這件小事放在心上。
這讓奧格感到了些許寬慰,但一想到他的這次晉升永遠打上了赤杯的印記,他的臉色又陰沉了起來。
先生對此並不在意,他卻無法原諒。
他的眉宇間籠罩著深深的戾氣,磨牙聲響得葉槭流都能聽見,不難看出他用了多大的力氣。
在強烈的負麵情緒影響下,他的狀態也變得格外不穩定,身體像是隱沒在一層深紅的霧氣後,仿佛迷霧中的怪物,隻是在霧氣上投影出的影子,都散發出令人不安的恐怖氣息。
“那個卑鄙的神靈……看祂是多麼忌憚您,祂甚至不敢出現在您麵前,隻敢於選擇從我下手……祂想要得到什麼?用我的醜態來取悅祂?讓您看到祂能夠隨意擺弄我的意誌?這對您來說毫無意義,祂根本不知道,您對我的眷顧不會因為任何事而改變,”奧格的語氣越來越惡劣,“為什麼祂沒有殺死我?祂應該殺死我,而不是用這種方式侮辱我!”
……奧格小朋友,你還在第一史啊!赤杯可能現在還在看你,這樣你都敢罵她,她是真的能劈死你!可以的,這很奧格!葉槭流聽得目瞪口呆,眼角忍不住抽了抽,恨不得趕緊捂住他的嘴。
不過這番話也讓他鬆了口氣。他能想象對奧格來說,被赤杯見證了晉升,是一件多讓他狂怒的事,可是奧格沒有把這份憤怒指向自身,而是毫不猶豫地找準了仇恨目標,沒有把時間浪費在自怨自艾上。
雖然是件糟糕的事,但沒有對奧格造成更多影響,這種良好的心態的確很讓葉槭流欣慰。
他輕笑一聲,帶著歎息道:
“她大概在用這種方式和我打招呼吧。
“不過這樣的話,你也不能繼續待在第一史了,我會把你暫時放在聖所裡。”
在奧格看來非常嚴重的事,對赤杯來說,大概真的隻是打招呼的程度。
奧格顯然也理解了這一點,深吸一口氣,說:
“我明白,我不會讓祂有利用我傷害您的機會。如果您覺得有必要,您可以直接殺死我,讓我得以帶著虔誠的心進入您的國度……”
……倒也沒到這種程度!我一共就幾個信徒,不管怎麼樣都是要救的!葉槭流本來心情還很沉重,帶著被赤杯發現身份的擔憂和恐懼,被奧格這麼一打岔,心裡就隻剩下了無語和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