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9. 389 一場災難(1 / 2)

從創建密教開始 Ventisca 17911 字 7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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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裡亞有些好奇, 是否所有能夠聽到礦井深處的錘聲的礦工,都像他和索爾一樣,聆聽過白日之火的聲音——他們是不是也接觸到了身體裡的另一個人?

如果這是真的,那麼, 那麼……

“那麼也許能夠證明祂青睞於這一類人, ”索爾反應平淡, “我更希望是這樣——祂是因為這個看中了我們, 總比彆的原因要好。”

儘管生活在上萬個普遍信奉白焰的礦工之中,他似乎也沒有因此變得虔誠, 托裡亞相信, 如果其他人能夠獲得神靈的恩賜, 他們絕對要比索爾激動非常多倍。

“又或者是祂為我們創造了彼此?”托裡亞假設。

“哦,那很棒啊。”索爾說。

“……”

雖然看不見,但托裡亞能感覺到索爾撇了下嘴,顯然對這個設想並不感冒。

“不管怎麼說,這是一件好事。”托裡亞很努力地堅持自己的看法, “我們可以一心二用,其他人乾活時需要時刻注意有沒有危險, 但我們隻需要有一個人去注意就行了。”

“是啊, 我們甚至可以在乾活時看書呢。”索爾平淡地說。

“……”托裡亞心想,幸好隻有自己能夠聽到這些。

從外界來看,索爾·馬德蘭一直不怎麼喜歡說話, 誰能想到這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內心世界裡有這麼多的戲劇呢。

在礦井裡看書當然是不可能的。為了防止引起瓦斯爆炸, 礦工攜帶的都是有銅絲網罩的安全燈。工頭庫蒂爾說, 這種燈用網眼很小的銅絲網罩取代了玻璃,網罩能夠吸收火焰四周的熱量,使得瓦斯不會和明火直接接觸。但因為罩著一層網罩, 燈光的亮度也受到了影響,很多時候都隻能看到一個微弱的紅點。

而一天十二小時待在井下,也意味著他們和陽光無緣,除了休息的日子,幾乎沒有可以看書的條件。

但不能看書也沒什麼——誰讓他們至今依舊不怎麼識字呢。

這是理所當然的。他們沒有上過學,而識字對一個鐵匠或者礦工來說都不是必須的……唯一會在意這點的隻有索爾。

礦井所屬的公司經常會在報紙刊登聲明,在知道這件事後,他就為自己沒法看懂這些聲明而耿耿於懷。

“如果我學會了寫字,我們就不用在休息日回來看他,隻要寫信把錢寄回來就夠了。”索爾說。

他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很平靜,幾乎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但托裡亞知道不是這樣。

“我知道。”托裡亞沉默了一小會,低聲說,“抱歉。”

索爾頓了下,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空氣似乎也沉默了下來。

過了會,他無言地歎了口氣。

“你知道我不是在指責你。”

他望向眼前的鐵匠鋪,說:

“再說,我們沒有什麼理由不回來。”

他們沒有什麼理由不回來,既然那是他們的父親。而且在大多數人眼裡,作為父親,他也沒有多糟糕透頂。

一千個父親裡有五百個父親和他沒什麼區彆,人們會暗中譴責鄰裡間那個殘暴的男人,有一半人會憎恨他們的父親,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依舊承認那個他們憎恨的人。隻有孩子才會幻想他們不是壞爸爸的孩子,一定還有一個好爸爸在某個地方等待愛他們。

而托裡亞也不能說,回家有多麼壞。

半法郎的薪水隻夠他們填飽肚子,沒有可能攢下更多的錢,但半法郎的薪水足夠讓父親變得親切起來。他們回家時,等待他們的居然不是咒罵和棍棒,而是乾麵包和雞蛋,他們的目光投向桌上的籃子,看到了被布壓在下麵的一小條熏肉,還有半瓶葡萄酒。

父親的眼睛依舊布滿血絲,鼻子腫大得像茄子,說話含糊不清,看得出來喝了不少酒,可是他的大手伸向他們,卻隻是重重落在他們的肩膀上。

“我的棒小夥子,你可算回來了!”他又紅又皺的臉上洋溢著笑容,鐵匠的手粗糙又充滿力量,他握著他們的肩膀,把他們提起了轉了一圈,心滿意足地放下來,像是農民誇獎他們辛苦種出來的南瓜。

行李被父親接了過去,托裡亞和索爾環顧他們的家,窗戶上掛著乾薰衣草,門板被蛀蟲蛀出的小洞依舊漆黑油亮,屋角被煤渣染成黑色,他們從後門走出去,鞋子輕輕踩在鬆軟的泥土上,曠野的風卷起他們的頭發,水車在河流裡唱著歌。

他們一起吃了午飯。

父親一直在聽他們說在礦上的日子,問他們和工頭庫蒂爾相處得怎麼樣,詢問礦工們有沒有丟掉工作,最近風聲似乎不太好。他依舊不喜歡礦工,問起後者時他“哈”了一聲,眼神透著幸災樂禍。吃完飯後,托裡亞打了水,擦拭了一遍母親的墓碑,父親則鑽進了鐵匠鋪,在鑄爐前等待他們,火焰將他的臉映得像是凝固的紅鐵。

“彆認為成為礦工就不需要鐵匠的技巧了,那些大玩意兒搶不走全部機會……”他的上下牙齒碰撞了一下,句子被沉默的蛇咬斷,他低下頭,轉身舉起了鐵錘,麵孔上是少見的莊重和嚴肅,“我發誓你總有一天會用得上……讓我看看你有沒有忘記怎麼打鐵!”

回到貝塞吉時,托裡亞和索爾腦袋裡塞滿了鐵匠的經驗,肩膀上似乎還殘留著灼熱的溫度,和故鄉的記憶一樣揮之不去。

這時,他們看到一大群礦工聚集在街上,手腳互相推搡,嘴裡大聲嚷嚷,怎麼看都是在爭吵和咒罵。

一個礦工在眾人的簇擁下大罵道:

“帶著你們的無瑕之王滾開!聖母這火中誕生的女神才是我們的庇護者!”

他的對手不甘示弱:

“哈!無瑕之王才能重鑄大地之脈,你們的俏聖母有舉錘的力氣嗎?她隻適合擺在上等人的絲綢墊子上!”

兩邊都有許多支持者,托裡亞第一次看到礦工們為降薪以外的事如此憤怒,看上去一言不合就會大打出手。

他疑惑地聽了一會,發現這似乎不是白焰的信徒在和其他神靈的信徒爭吵。

這些信徒信奉的是同一個神靈,信奉“無瑕之王”的礦工同樣認為他們信仰的是白焰之神,隻是他們不承認祂也是“晶石聖母”。

鐵匠心目中的白焰是爐中火焰……托裡亞迅速反應過來,低調地埋下了頭,索爾謹慎地環顧四周,尋找可以鑽過去的縫隙。

他們知道他們得快點離開了,否則這樣下去,他們可能會被打。

兩個人悄悄繞開人群,眼看就要脫離混亂,忽然有個人從人群裡擠出來,和他們撞在了一起。

“哎呦!”

托裡亞後退一步,抬頭看去,一個有些駝背的年輕人揉著胳膊,痛苦地皺著眉,吸了口氣,抬起眼睛,對他們露出一個嘴角有些歪的、友善的笑容。

從他們撞上的角度來看,他們的目的顯然是一樣的——從這團混亂裡脫身。

“看起來不隻有我急著逃跑。”同樣的想法讓年輕人對他們多了一些親切,他笑著說,“杜洛,聖阿爾納礦井。”

“索爾,德爾默礦井。”索爾說。

杜洛臉上的笑意大了點,剛想說什麼,又停下來,看看左右,緊張地矮下身體:

“讓我們先離開這裡吧。”

他們很快擺脫了混亂,鑽進一個角落裡,杜洛探頭看了看,才重新直起不算挺拔的背。

“幸好沒有被卷進去,”他鬆了口氣,“最近的衝突越來越激烈了。”

“我剛來礦井沒幾個月,一直是這樣嗎?”托裡亞問。

杜洛拍著衣服上的煤灰,一邊搖頭:

“不,當然不是,這片地區的礦工信奉的一直是晶石聖母,幾年前礦上還隻有一個聲音。但最近越來越奇怪了,真不知道這些無瑕之王的信仰是從哪裡傳來的,隻用了幾年就在貝塞吉有這麼多信徒……”

托裡亞注意到,他有一雙非常乾淨的手。礦工的手永遠是黑色的,但他的指甲縫乾乾淨淨,皮膚像是石膏一樣皸裂發白,裂縫裡隻能看到紅色的肉,身上衣服已經洗得發硬,褶皺裡卻依舊看不見一粒煤灰。

“意思是,你信奉的也是晶石聖母?”索爾問。

“我……”杜洛猶豫了一下,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拘謹漸漸從眉眼裡褪去,放鬆地笑了起來,“或者可以說,我信仰的是在自礦脈深處揮錘的神靈,但凡人的眼睛沒辦法直視神靈,所以我也不會知道祂到底是什麼樣的。到底誰才是對的,我怎麼能知道呢?”

一個很溫和的回答。他不清楚托裡亞的信仰,所以他選擇了能夠最減少衝突的說法。

“聽上去你聽到過礦井裡的錘聲。”索爾打量著杜洛,緩緩說,“我聽說聖阿爾納礦井有人能夠聽到那聲音……”

“……所以他們叫我‘聖母寵愛的小家夥’,不過我不覺得這是誇獎。”杜洛無奈地歎了口氣,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托裡亞慢慢眨了下眼。

他幾乎是好奇地觀察著杜洛——這是個普通的年輕人,友好,溫柔,整潔又仔細。他看起來幾乎不像是礦工,當然也不像是他們。同樣能夠聽到白焰的錘聲,他的身體裡卻似乎沒有另一個人。

但托裡亞又想,他們能夠把秘密隱藏得很好,不能就斷定彆人做不到。

杜洛又抬起頭,語氣聽起來有點高興:

“但我不是獨一個,聽說你們礦井也有了一個,哎,要不是他們總催我和他比一比,我會更高興的。”

“我就是那個工人。”索爾說。

杜洛驚訝地看著他,嘴張著,說不出話。

托裡亞不得不為索爾唐突的話補充:

“我這麼說不是想和你比什麼,我隻是覺得你會想知道,希望你不會覺得被冒犯……”

杜洛看著他,慢慢地,他的眼睛亮了起來,讓托裡亞幾乎以為那裡麵有火焰在燃燒。

“那我們應該聊聊!你應該去我家看看!你應該來!”他亢奮地拽上托裡亞,轉身就走,“你聽過那錘聲,那你一定也能理解……你明白火嗎?”

他們來到了杜洛的家,他的母親在家。那是個安靜又虛弱的女人,好像全部力氣隻夠讓她像枯枝那樣支在那裡,她的衣服打滿補丁,手指上是一道道溝壑,脊背卻挺得很直。

她的衣服和手不合常理地乾淨,指甲貼肉剪得整齊,這個破舊狹窄的房間也是一樣,每個角落都被擦得發亮。

女人輕聲問:

“蘇珊今天在哪裡?和安東尼在一起嗎?”

“不,這周她應該是找了阿爾芒。”杜洛停頓了一下,很快地回答,“晚上我會去找她的。”

他的母親聲音很輕,卻能聽出堅決:

“晚飯前。我會做她的食物,她沒必要不回來。”

“那當然。”杜洛說。

“把燈滅了吧,我不用光也能乾活。”

杜洛沉默地熄了燈,托裡亞回頭看去,隻能看到那道影子靜靜坐在黑暗中,像是一隻瘦骨嶙峋的竹節蟲。

他們穿過廚房,來到了後麵的房間,房間不大,塞了兩張床和一張桌子,還有一個衣櫃。杜洛從衣櫃裡掏出了一些瓶子,擺在桌子上,給托裡亞看。

最開始他有些心不在焉,過了一會,他的情緒才恢複正常,拿起一個瓶子,向托裡亞介紹:

“這是我在第三水平麵挖到的……”

瓶子裡收集的是各種各樣的礦石,托裡亞沒見過其中的絕大多數,不過他是個安靜的傾聽者,而杜洛急於向他分享一切。

陽光透過瓶中的礦石,在手指上映出奇異的光彩,自然的偉大光輝凝固在堅固的形體裡,千萬年中的無數次變化重塑出了新的物質。在杜洛亢奮的聲音裡,托裡亞和索爾觸碰到了另一個世界,看到了另一條道路,以及——找尋到了另一種渴望。

他們成為了朋友。

下工的時候,托裡亞會先去特裡安家吃飯,接著他會去杜洛的家,和他一起討論那些和生活毫無關係的東西,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

他們談論他們聽到的錘聲,在礦井中挖出的岩石,礦井巨大的蒸汽機和煤爐。窗外大雪紛飛,屋子裡,爐子被火燒得通紅,托裡亞帶了一把栗子放在爐子裡烤,他們坐在火爐邊,一邊聊天,一邊分享香甜的栗子。杜洛用手指輕輕摩挲礦石表麵的紋理,擦亮的結晶截麵折射出剔透的光,似乎在和他一同向托裡亞講述煤礦的故事,鋼鐵的故事,火的故事。

“要訣是破壞,破壞一切物質。燒灼原始的物質,從而得到精華,它曾是另一樣東西,但等到它耗儘,便會成為新的物質。”杜洛的眼睛被火焰映成紅色,“億萬年前,荒原上的生命和現在的你注視與追尋的是同樣的事物,那就是火。”

他輕聲說:“這就是火。”

火焰帶來改變,它破壞一切,又再造一切,既不可觸碰,又有著溫暖。

冬天在火中過去了,四季在礦井的黑暗中流轉,托裡亞和索爾漸漸長高,他們的力氣日漸增長,這讓他們乾起活越來越快。

他們成了德爾默礦井掰手腕比賽的主力,許多礦工都輸在了這個不起眼的孩子手裡,最終隻能在起哄聲裡咒罵著把賭注拍在桌上。

托裡亞有時候會為他們總是贏感到不安,但所有人都對此毫不奇怪,後來他總算知道,他們不是唯一一個。

所有能夠聽到礦井錘聲的礦工都有一把好力氣,連杜洛也力氣大得驚人,不像那具瘦弱的身體該有的。可惜他的力氣不能幫助他賺到更多的法郎,僅僅能讓他不至於那麼快被疲勞和病痛打倒。

而礦工們總是會用一個理由來解釋這些人身上的特殊。

他們喝著刷鍋水一樣的咖啡和劣質啤酒,把托裡亞擠在他們之間,胸腔裡迸發出快樂的大笑聲:

“這是白焰的眷顧!你們是被祂寵愛的小家夥!”

他們攬著索爾的脖子,督促他嘗嘗啤酒。索爾這麼做了,不過他對啤酒的評價很低,“太澀了”,但他也沒有拒絕;托裡亞倒覺得挺好,比起啤酒的味道,他記得更深的卻是它在光下的顏色,煤灰飄浮在酒液表麵,火星一樣金燦燦的,像是火焰,又像是一連串大笑。

來到貝塞吉的第二年,工頭庫蒂爾和總工頭還有工程師商量,最終把托裡亞調到了挖礦工組,也把他的薪水提到了每天一個半法郎,同時庫蒂爾沒有再把薪水寄給他的父親,而是全部交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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