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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場罷工正式開始之前, 所有關於罷工的爭論都隻會是避開公司和管理者們的、礦工與他們的妻子在街上和其他人相遇時的、藏在酒館裡和工頭家的角落裡的竊竊私語。
關於它的消息不能提前泄露,不能被公司事先知道,否則他們有一千種一萬種方式來讓它失敗, 或者讓它在他們的期待下發生, 讓礦工們為自己反抗和發聲的活動, 變成他們榨乾工人們微薄積蓄的手段。
索爾並不清楚, 那個隱藏在眾多礦井背後的陰影, 是不是正懷著隱秘的期待等待一次罷工爆發,期待著漫長的拉鋸後, 工人們會再次深刻地認識到饑餓的痛苦,以及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為公司挖一百年的礦,並且繼續挖下去。然後他們就會像是被騸過的馬一樣,馴順地接受更低的、更低的、更低的薪水。
他隻是知道他要做什麼。
災難已經發生了,他不應該在痛苦和悲傷中沉溺太久。停下來不能改變任何事, 隻有做些什麼才能儘力讓災難不那麼可怕。總有什麼是他能做的。
不像是他, 索爾總是知道他要做什麼。托裡亞想。
他想他應該更果斷一點, 就像索爾那樣,他想做決定的人不能總是索爾,他能想象得到那是什麼樣的重擔, 光是一點就能讓他喘不過氣,他不能把所有的責任都讓索爾一個人背負。
隻是托裡亞也不明白, 為什麼隻有他被太多太多的情感淹沒,用儘全力掙紮也夠不到水麵,為什麼隻有他像是腳上被綁了沉重的砝碼, 在洶湧的潮水裡不斷下沉。
在他被打倒在地的時候,索爾沒有停下他的腳步。
怒火成為了他的燃料,讓他像是機械一樣不知疲倦, 又像是流星一樣熊熊燃燒。他跟在工頭庫蒂爾身後,奔走在一個個礦井之間,和每個礦井的工人們交流,傾聽他們的抱怨和訴求,將每張臉上的麻木都看在眼中。
這是他來到貝塞吉的第年,他已經完全融入了這座黑色的城市,他向工人們傳達了晶石聖母的意誌,使得他們在指引下找到了煤層,每個礦井的工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們將他視為整個城市的英雄,所有人都毫不懷疑他是他們的一員,他和他們有著一樣的願望,也絕不會背叛任何人。
可惜索爾年齡太小,工人們最終選擇了另一個老礦工當做他們的代表。他帶著索爾去了弗瑞德礦井,在那裡見到了來自其他礦井的其他幾十名代表,他們中的一名工人被一致選為了領袖——罷工的計劃就是他提出來的。
他向所有礦工說明,想要讓公司接受他們提出的要求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要有長期作戰的心理準備,並且他們要清楚他們是為了什麼必須要做什麼,一旦行動開始,他們便不能再軟弱和後悔,才能不被公司用拖延時間的方式打敗。
最關鍵的是,他們必須團結。不隻是團結貝塞吉大小礦井的工人,想要讓公司重視他們,他們還需要團結更多人。
“你們可能沒看過報紙,但我看過,從五年前開始,報紙上已經報道了好幾次罷工,就發生在我們周圍不遠的城市。我想過他們的罷工為什麼會失敗,我認為這是因為其他礦井的工人們不知道他們準備進行罷工,沒有更快地呼應他們的舉動,所以公司經理們沒有被罷工嚇到,很快就找到了解決的辦法。”他堅定地說,“這一次我們不能犯這種錯誤了。這會是一場有計劃的宣戰。”
酒館的昏暗燈光裡,一隻隻粗糙肮臟的手伸向桌子中間,牢牢地握在了一起。
公司還是降低了他們的薪水,但在工人們的抗議下,他們最終承認了礦難,將賠償金發到了死者家人的手中,以此來安撫礦工們的情緒。
杜洛的母親第一時間把五法郎還給了托裡亞,她的眼睛裡有種不容拒絕的神色,那種從乾枯之中透出的平靜的色彩,讓托裡亞無法把手中的硬幣遞回去。
她對著他們微微屈膝,接著轉身離去。
托裡亞攥著錢,站在將城市塗抹成紅色的夕陽下,看著她的背影在街道儘頭漸漸消失。
接下來的一周裡,貝塞吉的大小礦井沒有發生大麵積的抗議。公司滿以為工人們像以往那樣接受了,他們卻不知道,在鍋爐的陰影下,許多工人離開了貝塞吉,帶著工人領袖寫的信,在一座座煤礦之間匆匆奔走往返,將消息帶去他們的同伴那裡。
這個過程和“一帆風順”這個詞無緣,無論在哪裡,猶豫不決、心懷幻想的人總是更多。
他們也有更充分的理由,工人們幾乎沒辦法攢下錢,公司發下來的銅子兒,在扣除食物和煤炭的開支後就所剩無幾,留不出用來應對“意外”的存款。而在礦井中工作,“意外”或許不應該被叫做“意外”,它們發生得如此頻繁又尋常,就像是纏繞著每個家庭的幽靈。
每個家庭多少都背負著欠債,如果沒有大筆資金支持,很多人在罷工的第一周就會堅持不下去。
“這對公司和工人都沒有好處!”反對者用臉上平靜的輕蔑作為回應。
在一個又一個固執的工人麵前,索爾毫不意外地碰了壁。
他們古板頑固得令人心煩,但索爾能看到,他們說得沒有錯,那一張張蒼老的麵孔後,是疾病、殘疾、夭折和饑餓,他和他們都一樣清楚,這種卑微到了低穀的維生,承受不了一點點的打擊。
他沉默著,無法回答那些臉上的問題,似乎他能做的隻有壓低帽簷,轉身離去。
接著,他聽到帶著疲憊的聲音在他的心中響起。
“讓我和他們說吧。”托裡亞說。
他也許沒有足夠的魄力做出決定,沒有剛強到不會被任何東西擊倒,沒有聰明到能夠不去感受任何人的感情,但總有一些事是他能夠做的。
他希望他做的事能夠帶來一點好事,能夠改變一點壞事,能夠帶來一點火光。他能做的事大概不多,但隻要能夠抓住哪怕一個人的手,他都願意去拚儘所有。
他成功的次數比索爾要多得多。
礦工們臉上的冷漠漸漸軟化,話語裡尖銳的敵意漸漸變少,越來越多的礦井被聯係了起來,無論他們信奉的是晶石聖母還是無瑕之王。
罷工的時間定下來了,但索爾和托裡亞沒有停下。在開始之前,他們還打算通知更多礦井。哪怕他們不會第一時間加入罷工,隻要讓他們了解到更多情況,罷工開始後,他們就有可能響應。
他們快步從街上走過,忽然一隻手向他伸過來,索爾迅捷地避開那隻手,回頭看去,特裡安太太在他身後,麵帶擔憂地看著他。
“我這段時間都沒有見到你,他們說你去了好些地方,”她拉住索爾的手,喋喋不休地絮叨,“我知道你在做的事情很重要,但聖母啊,沒人想過你什麼時候休息過嗎?告訴我,托裡亞,你有多久沒有好好吃一頓飯了?”
她的聲音和手一樣溫暖,索爾短暫地恍惚了下,隨後又恢複了毫無波瀾的冷漠。
“下午我要去費耶特礦井,我會和那裡的代表一起吃飯的,不用擔心我。”他說。
特裡安太太完全沒有被說服,惱火地說:
“該死的懶鬼們!真的有那麼事就一定要你去做嗎?”
飄入耳中的話語像是在大腦表麵輕輕滑走了,索爾低頭望著地麵,眼前的鐵軌和路麵變得模糊起來,他搖下搖頭,感覺大腦似乎也在顱骨裡跟著晃動。
這種感覺不能說舒服,但還不至於不能忍受,索爾又晃了晃腦袋,忍不住以手扶額,含糊地說:
“如果需要有人去做,那麼我就會去做。”
特裡安太太突然伸手摸上他的額頭,隨即被燙得縮了下手:
“彆胡說,這樣你還想跑一趟費耶特?聽我的,你得躺下睡一覺,看看你的皮膚有多燙,你在發燒啊。”
她憂愁地咕噥著,想要讓索爾跟著她回家,索爾任由她拽著自己,一時間沒有開口。
眩暈越來越強烈了,聽到特裡安太太的話,托裡亞才意識到自己在發燒,而他思緒混亂得像是鍋裡的蛋花,半天都組織不出前後通順的句子,也不是因為他有一兩天沒有睡覺。
醫生在很久後才匆匆趕來,什麼時候都有人在生病,這讓他每天都很忙。
他一邊給索爾檢查,一邊和特裡安太太說話:
“……他已經算好啦,我剛剛從聖阿爾納礦井過來,那邊有一個女人,她的兒子剛剛在礦難裡死了,女兒剛生了孩子,還沒法站起來太久,硬是堅持著走到我那兒找我,讓我去看看她的媽媽。我到了她家一看,那個可憐的女人身體已經涼了,麵包放在廚房裡,一點也沒有動……我有什麼辦法呢?她是自己把自己餓死的。”
特裡安太太邊聽邊歎氣:
“唉,這也沒有辦法,那點撫恤金怎麼夠養活她們呢……願聖母保佑她……托裡亞!你怎麼爬起來了?等等,你要去哪裡?”
費耶特礦井離貝塞吉有幾十裡遠,以索爾的步行速度,其實根本沒辦法在今晚之前趕到。
不過去費耶特的路正好經過索爾和托裡亞的家,他們可以回家休息一晚,明早再動身。
敲開家門,門後露出了父親驚訝的臉,他顯然在疑惑為什麼自己的兒子會突然回家,這不是他往常回家的日子。
“你怎麼回來了……”他嘀咕著,皺起眉,“難不成你工作丟了?”
索爾沒有解釋,背著行李進了門。
父親怔了下,隨即用力關上門,怒氣衝衝地走過來,低頭審視著他,臉上有不加掩飾的不悅。
“……我明早就走,還要去費耶特礦井。”索爾說。
他們的頭還是有點暈,熱度沒有退下去,火焰仿佛在他們的血管裡流淌,燒灼著每一塊血肉,讓人分不清這股熱力來源於哪裡。
屋外下起了雨,雨水打在玻璃上,摔碎成飛濺的銀光,忽然間玻璃被刺眼的光芒映亮,那是天上劈落的閃電。
雨聲中,父親點起了燈,借著燈光端詳他,臉色被燈光映得陰晴不定。
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他的眉眼漸漸舒展開來,轉身走進廚房,拿出麵包切了一塊,拿給索爾吃。
“吃吧,吃完就好好睡一覺。”他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費耶特?那可有得路要走……你去那裡做什麼?”
索爾啃著麵包,沒有回答,父親也不介意,坐在他對麵,自顧自咕噥著:
“我聽說貝塞吉有礦井塌了,死了好幾百個人,你們的機器匠呢?連他們也修不好那些大家夥嗎?”
托裡亞停下來,和他解釋,礦井會坍塌……和礦層不穩有關,不是礦井的機器出了問題,和機器匠沒有關係。
父親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他依舊在抱怨那些機器匠,帶著點索爾不太理解的怨恨:
“那他們也沒有做什麼有用的事,就這樣還覺得彆人乾不了他們的活……你當時在不在底下?公司有沒有賠償你們錢?”
“沒有。”索爾說,“他們降低了礦工的薪水。降得太低了。”
“啊。”父親皺起眉,“那你還有錢嗎?”
頭暈得越來越厲害了,托裡亞沒有精神回答,搖了搖頭。
父親的語氣愈發緩和起來:
“看看你,你該睡了。”
他讓他們去他的房間睡覺,托裡亞沒有拒絕,拎著行李進了房間,把行李放在床前,倒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他以為他會很快失去意識,進入無痛的夢鄉。但他沒有。有什麼東西始終在刺痛他,好像他身體某處有一道恐怖的傷疤,他想象它爬滿了他的全身,泛著陳舊的暗紅,像是被火啃噬過。
窗外暴雨不歇,雨水似乎彙成了河流,從窗戶的縫隙流進來,漸漸沒過了他的麵孔。
半夢半醒間,他模糊看到一道可怕的陰影來到了他的床前,慢慢彎下了腰。
那影子沒有停留太久,就轉身離開了房間,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被房門關上的聲音切斷,接著是“哢噠”一聲。
托裡亞突然驚醒。
他跳起來,床前空無一物。父親拿走了他的行李,把他鎖在了房間裡。
那封信,工人領袖交給他的那封信在行李裡,他一再強調過,這封信不能被發現。如果有人把它交到公司手裡,公司就有了證據,可以設法讓憲兵去抓捕他們,把組織罷工的工人代表全部送進監獄。
托裡亞一直很謹慎。去了那麼多礦井,他都從沒有讓這封信離開過自己,每一次都會貼身帶回來。
他不想以最壞的可能去懷疑父親,於是他搖搖晃晃地走下床,推了推門,沒有推開,門的確鎖了。
渾身的熱度讓他手腳無力,能夠贏過成年人的力氣不知道躲到了什麼地方,現在他連門把手都握不緊。托裡亞靠著門板,不斷喘息著,眼前一陣陣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