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楊毅的話, 司徒晟忍不住停住了腳步。
他懶得回頭,隻冷冷道:“你也是我祖父教養出來的,為何不了解你的父親?他為人灑脫, 胸懷四海,豈是為一人愚忠的榆木腦袋?當年他明知朝廷腐敗, 泰王私心甚重, 在軍中大搞朋黨勾結,而他與之政見不合,必受其害,卻毅然決然臨危受命,上了戰場……隻因為他常說, 軍中好兒郎並非隻為皇權效力, 更重要的是要守住萬裡山河,家鄉父老。皇權會變,年號會改, 可是生活在這片土地的子民卻會因為熱血男兒的傳承固守,可以千秋萬代不變!這才是從武為軍的真諦!自私如你之人, 縱然聽了也是不懂!”
說到這裡, 司徒晟不願再廢話, 隻是加快腳步, 離開那個叫他厭惡無比的人!
司徒晟並不想跟楊毅一起回憶祖父。
更不會告訴他, 那年負水之戰,祖父早有馬革裹屍的覺悟。
祖父曾經指著草原上牧民在秋日點燃的大火,語重心長地跟年幼的長孫說:“一場大火之後, 來年的新草會更加茂盛。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今日吾等雖無把握,可若一時之小敗,可以讓朝廷警醒, 讓那些文官止了傾軋奪權的心思,一致對外,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那時,司徒晟並不懂得祖父這番話裡的沉重。
楊巡雖然也會儘最大的努力,在糧草無所供應的情況下,讓戰局不是那麼糟糕,也做好了被隻顧著傾軋的官員推出來興師問罪的準備。
可祖父怎麼也沒有料想到,他敗得會那麼的慘烈,而整個楊家也由此萬劫不複!
如今“大火”已經熄滅多年。
而他這個本該死在戰場上的孤魂,僥幸生還在人間,更名換姓,嘗試著用另一種方式,代替祖父去喚醒這片大火焦土後的一點生機。
楊毅聽了兒子的話,自是冷笑。
他積存在心裡的恨意,的確不是這種黃毛小子的幾句慷慨言語就能湮滅掉的。
今日,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不必在此耽擱太久,想起自己還跟一位“故人”有約,他轉身便帶著部下匆匆離去。
雖然此行皇命已經完成,不過司徒晟還有些私交要見。
這些人中,不乏民間抗荊的義士,有那麼幾位,楚琳琅甚至在茶樓說書先生的嘴裡聽過他們響當當的名號。
而其中名號最響亮的,便是義軍首領尚閔。
司徒晟此番的另一個重要的任務,便是招安義軍統領尚閔!
朝中的良將匱乏,隻李家父子的話有些獨木難撐。所以司徒晟務必要再為李家父子增添些精兵虎將。
那些武舉選拔上來的,以後未嘗不能是良將。可是行軍打仗的人才,不是在書本裡磨煉出來的,而是需要在真刀真槍的戰鬥裡才能磨礪出來。
而現在用人之際,若是能得些現成的良將,豈不是如虎添翼!
而這次兩邊接觸的引薦人,則是隋七爺。
老爺子走南闖北,結交不少江湖義士,他曾在湘西跟尚閔有一麵之緣,還救過尚閔的老父親。
此等恩德,尚閔自然感念在心,更何況他還知道隋七爺乃是叫人敬佩的楊家軍,是楊巡將軍的貼身侍衛將軍,
所以,就算尚閔對朝廷走狗沒有什麼興趣,看在七爺的麵子上,還是決定見上一見。
他們見麵的地點,便設在了北地山澗的一處風景宜人的涼亭處。
此處傍著溪水,視野相對開闊,周圍不易安插伏兵可以讓人放心。
尚閔的部下本來不希望統領以身犯險,可是七爺拍胸脯保證了,說這位司徒大人設的是尋常家宴,也不會帶侍衛。
所以尚閔大掌一揮,止了部下的反對聲浪,自己也是隻帶了軍師和隨從,三人單刀赴會。
他相信七爺的人品,不會成為朝廷爪牙,衝著七爺對父親的救命之恩,他就去會一會那個什麼狗屁的朝廷新貴。
聽說是個年僅二十五的年輕官員,不到幾年的功夫,從個探花一路飛黃騰達,如今已經是陛下跟前的紅人了。
這樣的人,都是專營油滑的官耗子,嘴裡也都是騙人的鬼把戲。他到那隻聽不說,喝完酒,抬屁股走人就是了!
等到了那裡,還真是家宴的派頭。亭子的桌子上已經擺了烤好的各色醃肉,幾壇子美酒也都開了封口。
亭子裡端坐著個相貌不凡的年輕人,應該就是七爺所說的朝中從一品的樞密使司徒大人。
雖然知道他很年輕,可尚閔還是一愣,他沒想到,這位朝中新貴竟是這般儒雅大氣的美男子。
這位新貴並未穿官服,仿佛是真的會客訪友,竟然還帶了一位貌美女眷同來。
那個女子正站在暖爐邊烤火,一身淡藕的長裙,烏發上插著玉簪,通身的風流體態。
看到他帶人過來,還沒等說話,那位俏麗的女子就開始舒展柳眉微笑,衝著旁邊的七爺問道:“這位器宇軒昂的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尚首領?”
見七爺點頭之後,那女子笑著走過來跟尚閔落落大方地施禮打招呼:“百聞不如一見,說書先生描繪的尚先生乃是連鬢胡子,豹眼闊口,可真是離譜!這分明就是個麵如冠玉,氣宇不凡的玉麵將軍啊!”
他們幾人來見官兵,原本都是暗提著一口氣,提防著對麵的刀光劍影。
可沒想到,先笑著打招呼的卻是個膚白若雪的女子,眉眼都帶著幾分笑,透著一股舒暖人心的親切。
這倒是讓暗中提氣的幾位有些如沐春風之感。
待落座後,七爺簡單給雙方做了一下介紹,便隨手端起一盤子肉,拎著楚娘子給他灌好的酒,坐到亭子下的大石頭上自斟自飲去了。
這種談判交涉,可不是七爺所好,便是躲到一旁,讓年輕人講價還價去吧。
言語交談之間,尚閔才恍然,先前的那位女子,他原以為是歌姬一類,前來陪酒的。
可人家原來卻是位京城有店鋪,西北有金礦,做大買賣的女東家,新近來在西北很有名的船隊,便是這位楚大娘子名下的。
而且看這架勢,她應該也是那位司徒大人的紅顏知己,落座之時,很自然地便坐到了那位英俊大人的身旁。
尚閔此來,並非存了被招安的心思。
他不過是給七爺幾分薄麵,走個過還個人情罷了。
能入義軍,主動抵抗荊國入侵的義士,哪個不是看透了大晉官兵的腐敗無能,才想另辟蹊徑。
楊巡一家的悲慘境遇便是前車之鑒,他們可不想跟朝中的蠅營狗苟之輩,勾心鬥角。
不過這個來招安的男子如此年輕儒雅,也是出乎尚閔的預料,再加上如此隨興的氛圍,都讓人懷疑朝廷派出這麼一位招安,誠意到底有幾分。
尚閔此來可不是為了談心飲酒,既然來了,也給了七爺麵子,那麼飲上兩杯之後,便可以告辭了。
所以他跟自己的軍師隨從交換了個眼神。
那位姓吳的軍師舉杯道:“大人來了北地便是客,我等為主,所以先向大人敬上一杯。不過我等來之前,已經跟七爺有過交代,隻喝酒吃肉,不談前程……大人,您同意嗎?”
軍師這話,顯然是要將司徒晟的嘴封上,讓他不要妄提“招安”,他們先將醜話說在前麵,這官員再提招安的時候就休怪他們起身走人了。
不等司徒晟說話,那位楚大娘子便笑吟吟將話接過來:“隻談酒肉,有何意思?我們不光要談酒肉,還要談風花雪月,談山高水長!這人生在世,能有此相逢,自然是興致到哪,就談到哪了!”
那軍師眯眼,正要開口,楚琳琅又笑著道:“不過說到酒肉,這在北地也算是彌足珍貴了。荊國現在正在鬨草荒,朝廷為了卡住他們的脖子,再次封鎖了北地的糧道。就連以前不甚管理的私糧買賣,也都禁止了。這害得我這樣做生意的人啊,明明囤了貨物,卻愣是不敢北地運。當地的百姓還好,有糧可以朝著當地的官府去領。不過像你們這樣不在編的義軍,打算如何度過無糧寒冬?”
原本尚閔等人心裡都有些微微厭煩這婦人頻頻搶話。
可沒想到她的話題兜兜轉轉,當頭就照著他們的七寸襲來,打了個猝不及防。
如今北地糧道封鎖,不止憋住了荊國人,也同樣憋住了他們這些打遊擊的義軍。
沒有糧草,就算他們手中有民間義士捐贈的金銀也全無用處啊!
談到這個要命的話題上,尚閔也沒法回避,看向了司徒大人,坦誠問道:“敢問大人,朝廷可是也想借此消滅我們這些民間的義軍?”
司徒晟見他主動聊起了“前程”,便也坦誠道:“諸位都是民間抗擊入侵者的英豪,陛下也是愛重。今年的武舉恩科,諸位想必也聽說了,陛下求賢若渴。所以我此來,就是想問問尚統領,是否願意歸附朝廷,在北地李將軍的麾下共同抗擊荊人?”
既然話說開了,尚閔也不客氣了,他冷冷道:“我等成立義軍,憑的都是滿腔熱血,不入晉軍,也同樣能抗敵。”
司徒晟聞聽此言,淡淡道:“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諸位若是肯與李家軍擰成一股繩,我相信,北地戰局會大有改觀。”
尚閔輕蔑一笑:“你是文官,不懂行軍的要義。不過看過大塊頭在摔跤場上挨揍的樣子嗎?笨重體大,若是再沒個靈活的腦子,體格越大,挨的揍也越狠!”
他顯然是在嘲諷晉朝軍隊沒有良將,去了也是添灰的命。
可是那楚娘子聽到這裡,又是瞪大眼睛,很不看場合眼色道:“哦!你這話沒道理,我可不信!”
尚閔失笑,雖然這女子一再插話,可容貌太美的女人,就算無禮些,也能叫人輕而易舉地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