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才兩天的功夫, 元澈在公主府外的話,幾乎在洛陽裡給傳遍了。
連宮裡的天子都聽說了。
元徵和元澈等一眾宗室商量朝政, 他扳倒權臣, 以元澈為首的宗室們出力不少,所以他也得給這些宗室們甜頭。
樓家一倒,樓家的權勢就被宗室們瓜分殆儘。元澈自己並沒有獲得什麼, 元徵原本想要他做尚書令。尚書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百官之首。但元澈推辭了,另外舉薦了齊王。
齊王因為戰事,聲望正盛。若是讓齊王擔任, 隻怕元徵夜裡都睡不著。所以他沒有聽從元澈的建議, 而是從宗室裡提拔了一個長輩。
那宗室輩分高, 年紀大,幾乎半邊身子要入土。平日對政務隻能說是勉強應付的過來。雖然有自己的小心思, 但還是掌控在他的手裡。
可是等元徵自覺一切在握的時候,已經發現齊王等和元澈聯合在一塊。
齊王原本就受過元澈的舉薦,如果不是他, 當初帶兵出征還輪不到齊王的頭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將才, 輸了那就萬劫不複,等著被朝廷追究,之前不管多風光,都可能落得個什麼都沒有的結局。但贏了,那便是權勢赫赫。
畢竟也不是誰都能統帥千軍萬馬打勝仗的。朝廷裡除非是遇上有意謀反, 又或者幼年太子繼位, 否則朝廷不會輕易動他。
這樣的身份地位, 隨著齊王出征大勝,一股腦的全送到了齊王手裡。
舉薦之恩,堪比再造。
可是元徵怎麼也沒想到, 明明他這個天子才是最能決定臣子們的生死榮辱,結果齊王掉頭和元澈結成一派。
元徵想不明白,去崇訓殿探望成太後的時候。把心頭的疑惑說了。
成太後聽後,感歎“果然是高招。”
“他原本就是清河王舉薦的,又和清河王一塊兒斬殺權臣。這兩人的關係可比平常兄弟都要親密的多。若是說之前,齊王還想朝廷能給他更多。現如今朝廷不給他,他轉頭去和清河王在一塊。”
成太後思索了下,“不過就算朝廷真的任命齊王為尚書令,恐怕結果也差不了太多。畢竟齊王和清河王算是一個根出來的。隻是這裡頭誰為主,誰為偏罷了。”
“好一個陽謀。”
成太後感歎。
元徵的心當即完全沉到了水底。
他對元澈並無太多親近,若是仔細說起來,不過是看上了他的才能,希望他能為自己所用。
元徵希望元澈能識時務,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好好的揣度他的用意。
但到此刻發現,這位堂叔從來就不在他的掌控範圍內。連帶著其他的朝臣們,也是懷揣著各色思量。
元徵勃然大怒,但怒過之後,不得不將這股怒氣強行按捺下來。
皇帝生殺大權在手,可也不是能隨心所欲。對臣子說如何就如何。
成太後對兒子的暴怒看在眼裡,卻沒有半點勸說的意思。自小被捧的高高在上,就容易養成自以為是的毛病。這毛病如果不自己改改,遲早要栽在上麵。
等到元徵一通火發完,成太後問,“你這是打算殺他們了?”
元徵不說話,成太後看他麵色心下了然。
“那你打算怎麼殺,用什麼名頭去殺?”
成太後的指甲瞧在幾麵上,“該彆是直接召進來,暗中給一杯毒酒了事?”
元徵霎時臉色難看。
成太後靠在憑幾上,殿內左右已經在母子開口說話的時候,悄悄的退出去了,這會兒就隻剩下他們倆。
“你自己問問,這麼行事,可以麼?”
成太後端起葵花金杯,慢吞吞的喝酪漿,酪漿裡加了槐花蜜,甘甜之餘,還有槐花的芬馥。
“他可不止有一個人,他上頭還有個兄長。率軍鎮守洛水。弟弟雖然年歲小,但看著也已經嶄露頭角。還更彆說和他結派的那些宗室,他一旦死了,和他一塊行事的那些宗室。會不會覺得宮中已經下好了決心,準備對他們也動手?”
元徵清秀的麵容上抽動兩下。
“朝廷之前才經曆過變動。如今南邊虎視眈眈,這個節骨眼上再起波瀾,恐怕不妥。”
“起禍事不可怕,可怕的是收拾不了局麵。到時候一發不可收拾,那才是罪過。”
母子之間說話,不必那麼多遮掩。
元徵艱難得將母親的這些話,全都一點點的記到了心裡去。
元徵對上元澈,神情柔和。
“這段時日,洛陽裡關於阿叔的言語,朕在宮裡都有所耳聞。”元徵耐著一口氣,端著麵上的笑容問。
元澈看了看左右,見著其他宗室麵上都是調笑的神色。
“臣不知陛下……”
元徵麵上和善,心中煩躁,他打斷元澈的話,“朕都在宮裡聽說了,說清河王妃在太原長公主的婚禮上,被阿叔在公主府門口逮了個正著。”
“還說王妃一個人回去,心裡實在放心不下。”
元徵挑眉看元澈,“朕倒是不知道,阿叔原來在夫妻上這麼用心。”
元澈隻是笑,“讓陛下見笑了。”
他一股腦的隻管將各種打趣還有調侃全都接下來。
這年頭貴婦好妒沒什麼,約束丈夫也沒什麼。可身為天子近臣的侍中,樂意被王妃管不說。哪怕夜裡回來,都放心不下,要親自去接,還在人前卿卿我我,那恐怕是難得一見。
元徵看著元澈,元澈麵容俊美,身量哪怕放在北人裡也算是高大。
“朕對阿叔報以厚望,阿叔千萬不要因為其他微末小事,耽誤了朝廷的大事。”
元澈垂首,即使從禦座往下看,那身板也是出奇的清正。
夫妻不是小事,所以歸不到小皇帝說的話裡。何況朝廷的事,他也從來沒有懈怠過。
小皇帝在政事上總是缺了那麼點,和先帝差不多,還比不上太後,考慮得周全。自然行事也沒有那般老道。
過了一段時日下來,宗室們漸漸有點摸清楚小皇帝的底。各有心思。
坐到這個位置上,若是本事不夠,被下麵的人看出了端倪,那便是不好說了。
元澈對皇帝和其他宗室的調侃,坦然受之。並沒有彆的什麼不一樣的神情。其他宗室望見他這巋然不動,那點打趣的話語也全都吞到了肚子裡。
宮人們送上櫻桃,櫻桃是從青州那邊送來的。小巧殷紅,拿清甜的山泉水清洗浸泡過,看著格外可喜。
旁邊還放著一隻銀壺,內裡是濃鬱的牛羊奶熬做的濃鬱酪漿,用來讓貴人們澆在櫻桃上,增添風味。
元澈提起銀壺,往麵前殷紅的櫻桃上澆了一圈,他正準備拿一顆。聽到殿外傳來頗有些雜亂的腳步聲。
宮廷是天底下規矩最多的地方,宮禁之內,就算是宗室也不能大聲喧嘩,不然會被處罰,顏麵儘失。
元澈見著一個內給事進來,臉色焦急,“陛下,盧世婦難產。”
宮裡不少妃嬪都出身世家,這個盧世婦出身範陽盧氏,家裡的祖父父親也是朝廷重臣。不過為了壓製士族,這些士族小娘子入宮之後,隻是個最低一級的世婦。當然她們的父兄也專程為了這個,向朝廷上過奏疏。
結果是被成太後打下來,派人嗬斥了一頓。
這件事當初鬨的動靜不小,元澈被迫看了好久。所以也有些許印象。
後宮的事,和宗室沒得太多關係。乍一聽內命婦難產,好幾個宗室有些一言難儘的撇過臉去。
元徵皺了皺眉,顯然不高興內給事拿這種事當眾說。
盧世婦滿打滿算年歲十三四而已,談不上多少美貌,納入宮中隻是因為她的出身。平日召見也少,隻是在嬪妃們照著位置高低輪流侍寢的時候,見過那麼兩回而已。
他聽說年幼的盧氏懷孕,都是毫無半點感觸。讓人照著宮中往例,賜下東西,就沒怎麼管過了。
現在盧氏難產,把這種事放到明麵上,在元徵看來多少上不了台麵。婦人生產這種臟汙事,不到最後結局,就不應該拿到眾人前說。
“陛下要不要過去看看?”元澈的位置離天子最近,他身體向天子的方向略略傾過去,“盧世婦畢竟出身範陽盧氏,於情於理,還是去看看比較妥當。”
元徵心頭湧上一絲不悅,士族再如何,也是臣子。這天下就沒有君主非得遷就臣子的事。
“不必了。朕不會醫術,去了在那兒也是於事無補。”
他說罷,叫內給事將奉禦等人全都派過去,“不管什麼藥物,一並聽用。”
此事似乎也到此為止了,不過一個多時辰之後,又有人來報,說是盧世婦難產血崩沒了。
婦人生產原本就是將性命壓在刀上的事,世道喜歡娶生育過的寡婦,也有生育過的女人更容易渡過生孩子這一關的考慮在裡頭。
盧世婦滿打滿算十四歲都不到,進宮才幾年的功夫,才剛剛長大那麼點,就死在了生孩子上。
盧氏一門折進去一個孫女,卻半點好處都沒撈著。
元徵隻是吩咐了一句厚葬,其餘的沒有彆的叮囑。
元澈回府,明棠沒有出來迎接,她無所謂他什麼時候回來。反正回來的早,她笑盈盈的說他顧家,心裡記掛她。回來晚了,她也不生氣,說他辛苦。
也隻有舅母在府裡的那幾日,為了在長輩麵前裝相,她曾經出來迎接過幾次。後麵舅母回長安了,她也就乾脆恢複到了老樣子。
他讓侍女帶路,一路去尋她。
這會的天,已經開始熱了。在屋子裡待著悶得很。多數時候,明棠會在外麵走動。畢竟府邸這麼寬敞,當然是要各處都走一下。
她看著池子裡的魚正開心,魚都是元澈在地方做官的手下人,派人大老遠的送過來。
池子裡的魚渾身金白,魚鰭泛紅。在清澈見底的水裡遊來遊去,她手裡掰著一小塊已經發硬的胡餅,丟到水裡,看著水裡的魚兒搶食。
正玩著,一雙手臂從背後繞過來,把她抱了個結結實實。
家裡有資格有膽子,對她出手的人隻有那麼一個。
“回來啦。”她一手捏著胡餅,空出一隻手拍拍元澈扣在她小腹前的手掌。
元澈腦袋都壓在她的肩膀上,沉悶著不說話,明棠察覺到他的不對,“宮裡遇上事了?”
元澈點點頭又搖搖頭,“今日在永安殿在陛下麵前,聽內給事稟報,說盧世婦難產死了。”
後宮的世家女太多,明棠緩了下才把名號和人對起來。
“她不才十三……”
明棠臉色頓時難看到了極致。元澈在她身後抱著她,握住她的手腕。她手腕凸起一塊骨頭,他摩挲了好會,“我怕。”
世俗都默認女子生育這一關難過,就算富貴如天家,也一樣要靠天給命。
元澈見狀,不禁有些畏縮。他不敢讓懷裡的人也去冒險。雖然佛說人有千百世,就算人死了,魂魄也會轉去下一世。但他就是不想。
人死了就是死了,沒了就是沒了。任憑那些僧人說得有多好聽,改不了事實。
“我也怕。”明棠很實在道,“我這個人最怕疼了。”
她回過身來,手掌貼在他的臉頰邊,“不過這種事,我們說了也不算。”
她豁達的很,“今天在宮裡因為這件事嚇到了?”
說起來也好笑,元澈是個什麼人,彆人可能不清楚,她清楚不過。披著溫良的一層皮,下手狠起來,絕不留半點後路。他竟然也怕,讓她有些想不到。
“你把我想的太壞了。”
元澈抬眼,暼了她一眼悶聲道,明棠哈哈笑了兩聲。
“怎麼可能!”她提高了聲量,把他的雙手包攏在自己的手裡。還溫柔小意的揉了兩下。
“我就是覺得你這樣一個英雄人物,刀口舔血都不在話下。沒想到會怕這個。”
元澈不說話了,他把自己整張臉埋在她的掌心裡。
明棠見狀,少不得柔聲好生安撫一番。她手掌在他的背上和哄孩子一樣拍了好久。
範陽盧氏的孫女在宮裡地位不高,但不代表範陽盧氏的門庭沒落了。宮裡還是有表示,將人從最低一級的世婦追封到了上六嬪的位置。
另外喪事也是辦的有模有樣。算是將身後的哀榮給了。
明棠作為外命婦,也到宮裡走了一圈。
身後哀榮就是給活人看的。死了的人已經死了,不管有多風光,聽不到也看不到。全是給活著的人的。
畢竟隻是內命婦,不是皇後。外命婦去,也不必逼著自己當眾嚎啕痛哭。隻是在人前稍稍擦擦眼下,就算是儘到了職責。
明棠起身,掉頭撞見了梁貴人。
那邊是盧氏的主母,突然沒了個女兒,即使再壓製,也難免嗚咽出聲。
一片哀戚裡,梁貴人滿麵的春風得意,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清河王妃。”梁貴人並不在意盧家姑嫂們那克製壓低的啼哭。
她的身份遠在盧氏女之上。平日裡就算見到,盧氏女還要低眉順眼的給她行禮。就算追封了上六嬪,依然還在她之下。她能過來已經是紆尊降貴。至於讓她和那些盧氏婦一樣,和真死了姊妹哭喪著臉,大可不必。
“我已經有多日沒有見到王妃了。”梁貴人親密的拉住明棠的手。
明棠頂著梁貴人那認真的打量,後背上不由自主的汗毛倒豎。梁貴人從妝容發髻到衣著打扮,和她當年怎麼看怎麼相似。若不是兩人並不是長得十分相似,明棠都有對著往昔自己的詭異感。
宮外外命婦對這個梁貴人得寵的緣由都摸不著頭腦。明棠站在她麵前,對這個內情知道的一清二楚。
“最近府內事有些多。”明棠穩住心神笑道,“讓貴人掛念了。”
梁貴人握住她的手,話語裡透出了十足十的親密,明棠動了動手腕,想要把自己的手掌給抽出來,誰料梁貴人根本不是弱不禁風的病美人,手裡很有幾分力氣,她哪怕使了點力氣,也沒能掙脫開她的手掌。
“我可想王妃想了好會了。”梁貴人親親熱熱的拉住她,唇壓在她的耳邊輕聲道。
“今日恰好遇見王妃,正好陪我一塊兒到外麵走走。”
梁貴人話語很輕,聲量隻有她們兩人才能聽得見。
梁貴人看了一眼那邊越發悲戚的幾個婦人,眉頭忍不住皺了皺。轉頭和明棠笑笑,到殿外去。
明棠可真的不想到大太陽底下去!
洛陽的夏日哪怕比不上南邊,但也有幾分威力。殿宇深廣,哪怕不用冰,人在裡頭也很涼爽。到外麵去輕曬日頭,明棠恨不得馬上陪著盧家姑嫂們一起哭。
哭的累了,還有宮人送冰酪呢。
明棠覺得自己麵上神情已經再明顯不過,可是梁貴人依然笑意盈盈的將她帶到外麵去。
殿外種這不少的樹木,樹木長勢不錯,茂密樹冠將日頭遮掉大半,可還不如在殿內涼爽。
“王妃應該多來宮裡走動。”梁貴人在明棠耳邊輕聲道,“多陪伴太後。”
明棠臉上笑著,心裡一撇嘴。恐怕就是太後才不想她入宮呢。
她隻是道,“若是太後有吩咐,妾一定鞠躬儘瘁。”
當然這話隻是說著好聽,明棠可沒打算為著哪個人去點燃自己。嘴上說說,表明自己一心為公。
反正太後身邊人那麼多,真的有這個機會,怕不是打破頭,用不著她去表忠心。
梁貴人聽了就笑,“我就知道王妃一腔忠心。”
她走了幾步突然腳步頓了頓,臉上露出點隱約的難堪。
“貴人怎麼了?”明棠問。
梁貴人麵帶羞斂,壓低了聲量,“我癸水好像來了。”
明棠看了看左右,梁貴人握住她的手,“我這就去更衣,勞煩王妃在這兒等等我。我馬上就來。”
明棠還打算趁著這個機會,趕緊跑到殿內坐著。
“貴人……也太強人所難了。”明棠反手握住梁貴人的手,言語真摯,“外麵太熱啦,我在外麵站著,怕不是還沒半盞茶的功夫,怕是要一頭暈過去啦。”
“貴人這麼喜歡我,斷是看不得我暈過去的,對不對?”
明棠雙目炯炯,看得梁貴人麵上笑得頗有些艱難。
“這……自然是看不得的。”
梁貴人一手拉住明棠,“是我思慮不周全,王妃還是和我一塊去比較妥當。”
梁貴人就近尋了個偏殿更衣,明棠沒有和她呆在一塊兒,而是在不遠處休息。宮裡的亭台樓閣數不勝數,隻看自己有沒有那個身份停下來休息。
她在宮裡沒有那個身份前呼後擁,隻有自己一個人。梁貴人留了兩個宮人還有兩個內侍,來伺候她。
殿宇深廣,外麵烈陽高照,殿內卻有陣陣涼風。明棠坐在風口,等到身上的熱氣過去了,想起元澈說過防風勝於防賊。
他總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道理。不過聽他的那番道理,多多少少又有益處。
她從風口上挪開,自顧自的在側殿裡走起來。
稍稍走了半圈,明棠察覺殿內安靜的有些異樣。她往後一看,原本侍立在那兒的宮人內侍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這個時候幽深的殿內,竟然隻有她一個人。
明棠皺了皺眉,正準備掉頭往外去,一個朱色的身影從外麵踱進來。
“許久不見,可還安好。”
元徵的嗓音讓明棠悚然一驚,她馬上拜倒。
“起來吧。”元徵擺擺手,“朕記得你以前就不耐煩行這種大禮。這個時候除了你我之外,也沒有什麼人,就不必講究這些了。”
“君臣有彆,不能不講究的。”明棠微微抬首。
話才說完,她飛快的從地上起來。地磚寒涼,隔著夏日薄薄的衣料往肌理鑽,很不舒服。
“陛下可是來找梁貴人的?”明棠問道。
元徵唇角挑起抹笑,“她有什麼臉麵,能讓朕親自來找她?”
這話說得太過不留情麵了,明棠佇立在那兒,“那陛下來這,沒有人服侍很不妥當。臣婦這就叫人過來。”
說罷她扭頭就要走,元徵一把抓住她的廣袖,力道之大,生生的將她往元徵的方向退了幾步。
“朕為何在這兒,你真的不知道?”
這處側殿偏僻,連帶著殿內的擺設也十分的簡單,除卻一麵擋風的素屏,還有一張供人坐臥的榻之外。就再也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了。
元徵的話語在殿宇裡繚繞,想要裝作聽不到聽錯都難。
明棠反手將自己的廣袖狠狠一扯,她這番舉動,元徵始料未及。
後宮那些嬪禦,包括已經廢殺的樓妙儀在內,沒有一個人敢這麼直麵的將他拒絕的乾淨徹底。
如水絲滑的廣袖,在他掌心裡滑走。元徵下意識的攥住了。
下刻,他用力將她整個人扯過來,完全的壓在自己的胸口上。
“陛下!”
明棠眼前有一瞬的發白,下刻她就清醒過來,她的手掌死死的壓在元徵的胸膛上,生生的為她抵擋開一絲距離。
“你原本就應該留在宮裡的!”
元徵從見到她開始,就理所當然的覺得她就是他的。連太後,以及其他人都這麼覺得。
他們一同經曆了宮廷變故,共患難過。
元徵覺得,她活在這世上,就是為他而來的。
他從來沒有覺得她會脫離宮廷,會被冠上其他的名號。
他為了他的大業,為了局麵,造就了如今這幅看著皆大歡喜的局麵。可元徵越發覺得心中空蕩蕩的。那些嬪禦們各色各樣,什麼都有。還有那些和她有幾分相似的後妃,都填不滿心裡的那個空洞,反而越發不滿足。
隻有拿她來填了。
元徵頭顱緊緊的貼在她的耳朵旁,在這個熾熱的夏日裡越發的滾燙。
殿宇清涼到有些發冷,明棠幾乎發出一身汗。
“陛下知道這麼做了的後果嗎?”明棠咬了一口舌尖,尖銳的疼痛,逼著頭腦完全清明。
“陛下,臣婦是外命婦。不是內命婦!何況陛下心懷天下,若是有什麼對陛下清名不利的事流傳於外,恐怕會對陛下有所不利。”
明棠的腦子轉的飛快。這個時候一味的喊不要,弄個不好,不但阻攔不了,還會成了助長興致的情趣。
她和他分析利弊。
皇帝從來不缺女人,這宮裡的女人,包括哪些處置宮務的女官在內,隻要天子有意動,那麼都可以臨幸。
他隻是從小到大,很少有得不到的罷了。尤其在唾手可得的女人上麵。所以才會對她有那麼幾分的意難平。
可是在這份意難平之外,還會有什麼真正的情愛。明棠覺得恐怕是癡人說夢。
果然她這話說出之後,手掌下的軀體有瞬間的僵硬。
身居高位的人,是不可能將自己的心思全都放在男女之情上的。隻要是上位者,不管男女,要權衡的事太多了。男女之情隻是裡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比起其他的東西,隨時可以被放棄。
她手掌緩緩的使勁,想把麵前的人完全推開。
然而下刻元徵雙臂從兩邊將她報的更緊。
元徵紅眼咬牙,“如果朕願意呢?”
明棠萬萬沒想到,他竟然給她來這麼一句。
“君奪臣妻,為千秋百代恥笑的名聲,陛下難道真的半點都不在意?”
元徵咬牙,他低著頭看她,“難道你就半點都不願意麼?”
他呼吸驟然急促,“朕當初許諾過你左昭儀之位。”
明棠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控製好自己麵上沒有露出鄙夷。
元徵接著道,“朕封你做皇後。如何?”
明棠咬著牙,笑得艱難,“陛下何必為難我。”
感覺到桎梏自己的手臂更加用力,“陛下若是真打算如此,那麼現在立刻下詔。命中書省起草詔書,送到尚書省門下省宣告天下。”
皇帝都狗,麵前這個更是狗中之狗。明棠沒忘記被廢殺的樓妙儀,殺妻的男人愛誰誰要,她半點都不打算回收到自己這裡來。
這話就是故意為難,想要叫他知道自己的荒謬。
“你得給朕時日來安排!”
“所以說,陛下方才所說的那一切,隻是在誑臣婦從了,是嗎?”
明棠仰起頭,寸步不讓。
元徵握住她的肩頭,俊秀的麵龐靠得更近。
明棠雙手更加用力的撐在他的身上,想要將他推得更遠。
“陛下。”
楊煜的嗓音響起在屏風後,生生的將元徵的動作給製住。
楊煜是成太後的心腹,代表著成太後的半個臉麵。
元徵回頭,“楊公來這兒有何事?”
“太後命臣來尋陛下,最近高句麗進貢了一批琉璃器,晶瑩剔透,做工令人讚歎。太後想讓陛下一同過去品鑒。”
明棠聽到元徵原本粗重的鼻息漸漸平複,抓住她的手也緩緩的鬆開。
當那股強加於她身上的力道完全鬆開,她連連向後退了兩步。離他更遠。
元徵暼了她一眼,繞過擺放在門口的素屏。
楊煜佇立在殿門之外,半步都沒有踏入殿門內,見到元徵出殿,躬身下來。
殿門外隻有楊煜一個人,並沒有帶上其他的內侍還有宮人。
元徵抬腳就走,除了宮門,原本藏匿不見的中官還有宮人們,像憑空冒出來似的跟在天子身後。
明棠在殿內聽到外麵的動靜遠了,這才出來。
見到還沒有離開的楊煜。
“楊公。”明棠乍一眼見到楊煜,頗有些手腳無措。
“沒事了。”楊煜輕聲道。他看看左右,塞給她一條熏香過的帕子,示意她擦擦額頭上的汗珠。
“你這孩子,也真的不知道該說你運道好,還是說你運道不好。”
運道好,從掖庭裡一路走到了王妃的位置。即使不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但也是逆天改命了。運道不好,被丈夫之外的男人記掛。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因為這個招來禍患。
明棠低了頭,楊煜安撫道,“沒事了。太後在呢。”
隻要太後在,就容不得天子做下如此荒唐事。
元徵到了崇訓殿,見著成太後的麵前擺著好幾隻晶瑩的琉璃器。鮮卑人以琉璃器為尊,宮裡也多有琉璃所製作的器皿首飾。
“阿娘。”
成太後微微抬了抬眼,見著是他,隨意伸手一指,就給他指了座位。
這模樣倒不像是讓他陪著賞鑒琉璃的樣子。
元徵越發小心。
成太後看了一眼身後,佇立在一旁的女官會意,領著一殿的宮人退下。就連宮門也被女官領著人小心的合上了。
“阿娘,這是……”
元徵故作不解。
“你剛才做什麼去了?”
成太後問。
“兒方才在外麵覺得氣悶,就隨意散心了會。”
元徵答道。
成太後聽後,笑了笑,她哦了一聲,整個人都壓在手下的那張憑幾上,“這個天,容易心情煩悶,散散心也是應該的。走一走,心情也舒暢許多。不過你和清河王妃在一塊究竟是怎麼回事?”
成太後姿態閒適,話語更是帶笑,似乎隨意和兒子說家常。
“兒沒有……”
“你是天子。”成太後歎了口氣,“應該知道該把心思放在什麼上麵,阿娘既然和你說了,自然是已經知曉了。”
元徵眼中情緒翻湧複雜,心下把可能給母親通風報信的人全都過了一遍。
“和外命婦攪和在一起,一旦有風聲透出去,你這個天子的名聲,要還是不要?”
元徵抿唇不言。
或許是因為元氏草原的出身,哪怕是在宮廷裡,在男女上也隨心所欲的很。元氏宗親們亂七八糟,幾乎什麼烏糟糟的事都有。元氏天子們雖然暫時沒有太過出格的舉動,但對於那些個倫理廉恥,並不完全的當回事。
“你在覺得我這個老婦多嘴多舌,是不是?”
成太後看向元徵。
元徵連忙起身,對著成太後一拜到底,“兒絕無此念!”
成太後閉上眼,緩緩的呼氣,“說實在的,你自小就是她陪著的。從你繼位到親政這些年裡,變故多。身邊的人除了她之外,來來回回的換。”
“但是你應當知道,過去了就已經過去了。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隻要你做了,哪怕使儘各種手段,外麵也會有風聲。現如今朝廷百廢待興。這個節骨眼上,讓清河王的頭上掛一個王妃被奪的名頭,是在考驗他忠心和臉麵。還是糟踐你自己?”
元徵垂首,嘴唇囁嚅幾下,最終咬牙,“她原本就是宮裡人。”
“那又誰讓她的冊封一拖再拖。”成太後對兒子說話格外不留情麵,“現在想起來,怕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原本就和宮裡沒緣分。所以才會次次和冊封失之交臂。”
“既然沒有緣分,那就不要掛念。”
成太後放下壓在憑幾上的手臂,“和堂叔母私通的名聲,可不好聽。尤其清河王還是你得用的人。”
她見元徵在那兒垂著頭不發一言,知子莫如母。她知道這個兒子格外自我,而且耐心也不好。
“那我問你,你可有把握,將清河王徹底鏟除?並且能安撫好清河王一黨,不出大事,殃及朝綱?”
元徵眉頭緊鎖。成太後睨他,“你能好好的說出一個法子麼?”
清河王一係甚廣,尤其是在有兵權的宗室裡尤是。何況他哥哥任城王還領兵駐紮在洛陽附近。
“我也不問你,你的那些辦法到底能不能真的有用。隻要聽起來可行。。”
元徵有瞬間的無言以對,明棠在他身邊多年,早已經和喘氣一樣,於他不過是再正常的事。似乎一抬眼就能看到她在自己身邊,才是應當。
他隻不過是把錯軌了的事,重新撥回正軌而已。
但在母親麵前,和在世人麵前,卻是極其的荒謬。
殿內在成太後的話音落下後,陷入一片詭異的靜謐裡。
坐床旁邊的博山爐上,煙霧繚繞,淡淡的白霧氤氳了元徵難看的麵色。
“看來是沒有了?”成太後等了小會,往兒子的方向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