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尹澄得知孟博士的死因後, 有一個階段她始終陷入難以自拔的思維定勢。那段時間裡她會對媽媽產生一種失望的情緒。她認為孟博士明明有能力對風險進行評估,為什麼還要去送死。
即便後來這個問題不再困擾她,但依然在她心底紮根, 潰爛,成了不能觸碰的傷疤。
直到這一刻,梁延商還原了孟博士的另一個身份。不是經驗豐富的專家,也不是冷靜睿智的從業者, 而是一個母親。一個可以為了孩子不惜賭上萬分之一的機會也要衝進泥潭的母親。
孟博士不像其他媽媽那樣在尹澄隨時需要她的時候出現在尹澄身旁。在很小的時候,她還懷疑過媽媽是不是沒有那麼愛自己, 起碼不像彆人的媽媽那樣愛自己的孩子。
這麼多年,尹澄從來沒有站在這個身份思考孟博士當年作出的決定。
在所有人看來, 孟博士挽救了那麼多條生命,安全轉移了那麼多村民, 最後死在了山洪中。她的犧牲無疑是偉大的, 令人敬仰的。
尹澄作為孟博士的女兒,該是為她驕傲才對, 又怎麼能產生自私的情緒, 甚至埋冤她。孩童時期她當然不能理解這是因為過於思念媽媽的緣故,她隻知道這些情緒煩擾著她, 讓她羞恥。她不敢對第一個人說,哪怕是尹教授。
可是卻在這樣一個暴雨中, 她將籠罩了她整個童年的陰霾展示在了梁延商的麵前。
直到這幾年,尹澄進入地質領域後, 沿著媽媽走過的路摸索, 才一點點將童年的缺失拚湊完整。
梁延商的一番話讓她仿佛看見了媽媽在人生的最後一刻還在記掛著她,心底的傷疤好像突然之間就被治愈了,連同著整個人都輕鬆不少, 雖然他們現在身處的環境仍然很糟糕。
尹澄從那段記憶抽離出來後,低頭盯著梁延商握著自己的手看了一會,側過眸唇角淺勾:“不過......你好好牽我手乾嘛?”
梁延商眼神微滯,沒想到她畫風轉變如此之快。剛才還眉宇緊鎖,沉浸在那段過往之中,這會突然又跟個狡猾的狐狸一樣瞄著他。
尹澄的五官之中要屬這雙眼睛最特彆,雙眼皮的弧度清晰,眼尾較長,充滿靈動和智慧。不待見一個人的時候,這雙眼睛裡折射出的光可以冷到讓人發毛、心虛、甚至自我懷疑。
但隻要她對某個人,某件事產生興趣,那淡淡的眸色就會變得充滿靈氣,好似能釋放出電流,讓人無力招架。
梁延商在她的注視下僵硬地抽回手,頗為坦蕩正派地應對道:“不是在安慰你嗎?”
“你一般安慰女人都是這麼安慰的?”她沒打算放過他,乘勝追擊道。
“我又沒安慰過其他女人。”
見她不說話,梁延商又補了句:“你認為除了你,有哪個女人下大雨不往山下趕還拉著我往山上爬的?”
尹澄本來覺得自己的行為挺正常的,被梁延商這麼一說,就好像有點不太正常的樣子了。
對話暫停,隻有細密的雨聲成了兩人之間唯一的背景樂。
隔了一會,尹澄主動打破了這安靜的氛圍。
“你出來這麼長時間沒事嗎?”
“能有什麼事?”他有些不解。
“就算你自己的生意運作上了軌道,那你家的企業呢?你平時都不用打理嗎?”
梁延商明白過來她要問什麼了,禁不住笑道:“你以為是皇位還要世襲啊?說說看,你到底是怎麼想我的,讓我聽聽。”
尹澄慢悠悠地告訴他:“你應該每天都有開不完的會議,參加不完的大小活動。睜開眼就有管家為你服務,女仆站成一排90度鞠躬對你說‘少爺,早上好’。你擺出一副撲克臉,對那些試圖接近你的秘書啊、助理啊、女客戶啊正眼都不瞧一下,因為......你是個上位者,你的目標是繼承家業,堅決不被兒女私情所牽絆。”
梁延商已經笑開了,捂著額直搖頭:“你怎麼不把我的名字改成慕容延商?”
“好吧,我說得有點浮誇了,但就是這個意思。”
尹澄說完對他生活狀態的猜想後,梁延商彎著嘴角盯著尹澄越想越好笑。雖然他平時是個硬漢的形象,但笑起來的時候整齊的白齒和唇角勾起的好看弧度實在攝人心魄,太有感染力,讓尹澄都有點不大好意思跟他對視了。
她飄開視線,聽見他說:“那請問,我都有開不完的會,參加不完的活動,還有一堆女人接近我,我為什麼要加入相親市場?”
他精準地找到破綻,尹澄反問了句:“是啊,為什麼呢?”
梁延商無奈道:“華本建鋼早就從私營轉聯營了,又不是家族企業。我爸的確任職董事長,但這不代表我就要跑去坐他那個位置。他那個位置有什麼好的,這幾年樓市波動,利潤壓縮厲害,市場需求減緩,供需矛盾不斷加劇。對外跟各大券商周旋,對內那麼多派係鬥爭,錢又不是都進他口袋。你看他忙得40歲的時候頭發都白了一半,我媽嫌棄他應酬多,有一陣子要跟他鬨離婚,給他急得為數不多的黑發也白光了。
我費勁坐他那個位置圖什麼?圖彆人叫我一聲梁董就能把我捧上天?還是圖他那把會轉的老板椅?”
尹澄噗笑出聲:“你還真是個另類的富一代。”
“沒跟你開玩笑。人這一生可以體驗的樂趣多的是了,乾嘛非要把自己綁在一個位置上。當然,如果他以後打算把股份送給我,我還是很樂意接受分紅的。不給我也沒關係,我又不靠他吃飯。”
雨柱連成朦朧的珠線,將石縫外的群山切割成細碎的綠點。尹澄轉過頭來看著梁延商,眼裡蕩著輕柔的風,對眼前這個背景深厚的男人有了新的認識。
可能是她看得太專注,梁延商調侃道:“你在研究我的五官結構?”
他把外套脫給她,就穿了件T恤。暴雨讓山裡的氣溫驟降十來度,尹澄不禁問了句:“你不冷嗎?”
“冷啊。”他輕笑,將這麼糟糕的天氣說得雲淡風輕。
隨後垂下眸揉了揉腿:“你看我這無處安放的大長腿,麻了。”
“那你伸直啊。”
梁延商聽從了尹澄的建議,艱難地將兩條蜷著的腿試圖伸直。
然而石縫就這麼大,他又不可能把腿搭在尹澄身上,隻能儘量繞過她的身側。這樣一來尹澄隻能被迫坐在了他的雙腿中間,這個姿勢簡直就是有種迷之尷尬。尹澄儘力調整坐姿背對著梁延商,這樣起碼不用兩人大眼瞪小眼一起尷尬。
為了緩解這微妙的氣氛,尹澄提起:“你說羅哲打算用麻繩綁完後,對我做什麼?”
梁延商的聲音從她後方傳來:“實施侵犯吧,人渣。”
“我總感覺沒那麼簡單,他看我的眼神不像是一個男人想侵犯女人時該有的樣子,我是說最起碼得有點情.欲吧。”
孤男寡女探討情.欲,雖然隻是對羅哲剛才的行為提出合理懷疑,但總歸有種旖旎的氛圍悄無聲息地氤氳而生。
尹澄忽然想起了那本放在辦公室桌上的人體解剖學的書,不禁打了個寒顫。比起侵犯,她現在所聯想到的事情更加恐怖。
梁延商對她說:“先彆自己嚇自己,待會下山找到他後再說。”
群山籠上輕薄的白紗,這場大雨已經持續了半個小時,依然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尹澄一直僵著身子,維持一種十分累人的坐姿,才能讓自己既不會擠到梁延商也不會淋到太多雨。此時儼然已經到達了極限,她的身體再扭曲下去就要斷了。
她忍不住說道:“梁延商。”
“嗯?”他在她身後輕微動了下。
“我腰快廢了。”
“你往後靠就是了。”梁延商的聲音裡帶著些縱容。
尹澄沒辦法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在梁延商說完這句話後,她的重心立即就向後倒去,靠在了他寬闊緊實的胸膛上。當下就鬆了口氣,渾身的力氣全部都卸給了他。
剛才尹澄一直冷得縮手縮腳,這會窩在梁延商身前,被溫熱的氣息環繞著,暖和多了。
她本能地朝著暖和的懷裡鑽了下,汲取著他身上傳遞而來的溫度。
梁延商抬起雙臂搭在膝蓋上半環住她,將她籠在身前低頭看著她睫毛微垂的樣子,聽見她說:“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我媽帶我去農村燒大灶,零下七八度的天氣,窩在大灶後麵不停往裡放稻草和木材取暖。”
雖然坐在稻草上,周圍牆壁都是灰土,但她的記憶裡卻是暖和的,溫馨的,和現在一樣。
“我小時候覺得那可有意思了,還可以往裡麵放紅薯進去烤,你沒見過吧?”
梁延商好笑道:“我又不是外太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