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if 7(1 / 2)

應帆把那枚精巧的女士腕表塞進應隱手裡,用力撫過她汗濕的額頭:“表在這裡,表在這裡,沒有壞,沒有壞……”

被子裡熱得像熔爐,應隱握著淡金色的鋼表,感到一汪清泉般的涼意。她歪過臉,眉心和眼睫還是蹙著,但不再胡言亂語。

翌日清晨,燒退,但連月來的抑鬱、焦慮和酗酒、積勞又找上了門來。它們一直被應隱強有力地壓抑著,見她倒下,意誌力縹緲如秋風,終於得以傾巢而出。

臥床的這兩天,應隱稍微吃喝一點便吐,一夜醒四五次,盜汗,噩夢連連。原本該是最容光煥發的十八歲的麵孔,以驚人的速度憔悴暗淡下去。

她像是一顆白珍珠,因為過早的曝曬而提前氧化。

到第三天,應帆坐在床邊給她削蘋果,狀似不經意地說:“商邵明天就到。”

應隱被排骨湯嗆了一口,咳嗽起來:“他為什麼來?”

應帆稀奇道:“是你要見你,讓我給他打電話,我就打了。”

“什麼?”應隱不敢置信:“不可能,我不可能讓你給他打電話——再說了!就算我真的說過,那也是燒糊塗了亂說的!你怎麼真去打擾他?”

“哦。”應帆削下一片蘋果,喂到她嘴邊:“還是我錯了?”

她記得那天晚上撥電話給商邵時的情形。

接通以後,他先是“喂”了一聲,繼而說了聲“稍等”。應帆等著,過了十幾秒,才再度聽到他的聲音,問:“怎麼了?突然想起給我打電話。”

他的聲音好聽,語調勻緩,談吐間,自有一股沉穩氣度。

應帆這才開口:“商生,打擾了,我是應隱的媽媽。”

商邵第一反應便是:“她出什麼事了?”

應帆為他敏銳的直覺而心驚,也省去了引入話題的迂回囉嗦,說:“她手表壞了。”

她萬萬不可能對一個男人說出“我女兒想見你”這種話。男人是會癡心妄想的東西,她要說了應隱病中迫切地想見他,便是平白落了下風。但要她不說、不打這通電話,她卻也萬萬做不到。因為這是女兒的心意,她沒那麼殘酷。

如果電話那端的男人真是個聰明人,他會懂。

商邵是從王室的私宴上脫身出來的,不能離開太久,簡短地說:“好,明天。”

“不,你三天後再來。”應帆叮囑道,“她這兩天有彆的事。”

因為病中麵容必然不好看,精神也不足,應帆一是要保全女兒在他那裡的美麗印象,二是那麼虛弱的情況下,他來了也無濟於事,反而耗她女兒的精神。

應隱把湯盅放回到支在床上的托盤中,沮喪且發火:“你叫他過來乾嘛呀,他很忙的。”

“他又還沒到。”應帆輕描淡寫地說著:“你這麼討厭見,那我就告訴他彆來了咯。”

應隱被她噎住,一句話也說不出,倒是一直很蒼白的臉上終於浮現了很淡的血色。

應帆還是削著蘋果:“你好好休息,打電話的事交給我。”

“不要!”應隱趕忙製止她,吞吞吐吐地說:“他行程安排很精確的,既然抽了時間,又趕他回去,打亂他其他計劃……”

“就是。”應帆四兩撥千斤地取得了勝利,忍笑道:“那你提起點精神?”

應隱最近的覺都睡得很碎,沒什麼規律,總而言之是除了吃飯時,其餘時間都在躺著。喝完了湯,她又躺了回去,下意識揪著被角。

一叫他就來了?之前郵件約了他幾次,都不巧,趕上他在歐洲。次數多了,應隱以為是他不想見她的托辭,便不再約他,寫郵件的頻率也少了起來。

她也很少打他電話。打過一次,他掛斷了,補了短信過來,說正在做彙報,讓她等晚上。應隱刷了幾套卷子,到十一點,困得一分鐘兩個哈欠,才收到他短信說工作上出了點事,現在剛結束,問她是不是睡了。應隱沒回,裝作自己睡了。後來再沒有電聯過他。

他們有三個多月沒見過了。

見了麵,說什麼?他有沒有看到網上那些言論?是不是跟那些同學一樣,不好意思再跟她來往?

睡不著。

一定是這幾天睡飽了,所以才會越想越精神。

應隱病了這麼多天,頭一次下床不是為了上廁所,而是照鏡子。她腳步還很虛浮,到了穿衣鏡前,看著眼圈烏黑、皮囊浮腫的自己。

和衣睡在沙發的應帆被她吵醒,睜開眼,正瞧見她拍了自己兩巴掌。

“拍一拍就消腫了啊?”應帆白她一眼,調侃笑她,掀開毯子起身。

應隱深吸一口氣,噘著唇嘟囔:“都怪你。”

應帆給自己倒了杯水,冷不丁問:“你喜歡他啊。”

應隱受了驚般一抖,本能地說:“沒有!”

“你很在意在他麵前的樣子,生病了,不念叨你那個被我棒打鴛鴦的江錄繁,反而說手表壞了。”

“我隻是有點偶像包袱。”應隱嘴硬道。

“那麼說的那些夢話胡話呢?什麼‘都是我給你寫信,你不給我寫’,什麼‘你從那些斯坦回來了嗎?’,什麼埋怨泰晤士報給他安排了那麼多工作,成天飛來飛去,什麼‘我不信你三十歲’。靚女,你夢裡自己一個人把電影演完了。”

“我隻是跟他聊得來。”應隱還是很否認:“跟他相處,我覺得放鬆。他年紀可大了,快四十歲呢,我怎麼會喜歡大我這麼多的男人?除非我有戀父情結。”

有關父親的話題,是她和應帆之間的死結,隻要提到,話題便終止了。應隱是故意這麼說的。

應帆果然放下了臉,將玻璃杯也擱下:“我看你是病好了,你等著,我好好跟你算喝酒的賬。”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喝酒了?我隻是忽然犯了戀物癖,開始搜集酒瓶子罷了。”應隱搖頭晃腦,雖虛弱,但一股子神氣。

應帆氣死,晃點手指,撂話說:“你彆被我抓到。還有,這個商邵也不行,交交朋友算了,多餘的你彆想。”

她尚未見過商邵,隻隔著距離見過背影和側麵。看身段,自然是相當優質的男人。

但應帆不擔心應隱對他生情,因為應隱雖天真,卻也世故——她分得清好歹,知道命運給她贈予了如何貴重的禮物,要如何把握、如何變現。記者?管你泰晤士報也好,華爾街日報也好,又如何?不過是個一文不名的文人。

應帆沒有很把這位記者當一回事,更多的是將他看作一個工具人,一個哄女兒打起精神的工具人。

直到隔了一天,她親眼見了他。

片場在江南小鎮,九月多,下了兩場淅淅瀝瀝的小雨後,天氣驟然轉涼,又叫人不得不提防著隨時殺回來的秋老虎,於是穿衣一事便很為難。應帆泡劇組久了,見慣了工裝的職工師傅們,乍一見商邵,隻覺得他會穿衣。

其實沒穿什麼特殊的,不過是一件襯衣,一件對襟係扣開衫,一條西裝麵料的休閒褲。但應帆是會看細節的人,她首先看他襯衣和開衫的鈕扣,繼而看他腕骨處露出的那一圈袖口、熨得筆挺的褲線,最後是那雙黑色孟克鞋——跨越千裡輾轉而來,一塵不染。

應帆一眼看穿,他的體麵遠超她所見過的所有男人。

應帆不是小姑娘,她是見過風浪與無數富商的。一個男人要露富,那很容易,無非一根皮帶一塊金表而已,要讓自己體麵得體,卻很難。突然一次收拾出來的體麵,往往透著局促,在應帆這樣的老手麵前更是一眼露餡。真正的體麵,是在經年累月的浸潤中習慣出來的。

人至眼前站定了,應帆的目光也了無痕跡地收了回去,說:“商生,我來接你,她在酒店房間。”

商邵略略頷首:“伯母好,有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