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越過小案,朝著皇帝而去。
他的動作非常迅速,似乎用光了最後一點力氣。
“——你在乾什麼!!!”恐懼感刹那之間襲上了皇帝的心頭,他的聲音都變了調。
同時又生出了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果然,寧瑜昭果然憤憤不平,想要殺了自己!
不等寧瑜昭靠近過來,皇帝忽然側身,從自己的腰間抽出一把軟劍。
他接著直接提劍,向寧瑜昭刺了過去。
他自小便有奪位的念頭,學習格外勤勉。
不但學了帝王之道,武藝也沒有放下。
雖然不算高手,但對付寧瑜昭還是綽綽有餘。
軟劍在瞬間刺入了寧瑜昭的心口,劍刃劃破皮肉、穿透骨骼的感覺,順著劍柄清清楚楚地傳到了皇帝的手中。
鮮血從對麵人的身體裡湧了出來,不過片刻便在腳底聚成一灘。
他愣了下來。
謝釗臨瞪大了眼睛向對方看去。
最終一臉驚恐地將視線落在了寧瑜昭的手上。
身著居士長衫的寧王向他笑了一下,如釋重負般緩緩倒在了地上。
那一刹那,目光無比複雜。
“沒有,怎麼會沒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聲穿透整棟百巧樓,落在了文清辭的耳畔。
“寧瑜昭……寧瑜昭他手裡什麼東西也沒有,他在騙朕!”謝釗臨像瘋了一般大聲叫嚷著,“他竟然敢騙朕?!”
謝釗臨雖然是皇帝,但他一生中也不是沒有輸過,更不是輸不起的人。
隻不過麵對寧瑜昭的時候,他卻次次都能取勝。
謝釗臨似乎是不敢相信這樣一個人竟然成功騙了自己。
對方或許一心尋死,身上什麼武器都沒有帶。
而就算帶了……半點武功也不會的寧瑜昭,也不可能贏過他。
此時的九五之尊就像是一條喪家之犬。
文清辭冷冷地看著他。
哪怕神誌不清,皇帝仍是被他這一眼看得心生寒意。
他忽然沉默了下來,再次仰頭向著百巧樓的藻井看去。
謝釗臨平日裡絕對不是一個話多的人,他甚至稱得上沉默寡言。
但可能是這些事情在心裡埋了太多年,已經到了不得不將它宣泄出口的時候,又或者是他的精神狀態的確不怎麼穩定,嘴上說什麼已經不再受大腦控製。
安靜了一會,皇帝再一次啞著聲音開口:“……他說他起身不是為了殺我,隻是為了再抱我一下。”
“他一定是在騙我,一定是在騙我……”
這十幾二十年來,皇帝反反複複地告訴自己,當初那人隻是為了刺激自己而故意這樣說的。
可是寧王臨終之前的話,還是如同一段魔咒,徹底地印在了他的腦海中。
無數次午夜夢回,他隻記得那破碎不堪的一句:“我,我來……不不是為了殺你,隻是……和,想同當年一樣……咳咳,再…抱……”
白巧樓又安靜了下來。
文清辭完全沒有搭理皇帝的真情流露,他隻盯著對方問:“寧王還說什麼了?”
縱然是他,也無法保證等皇帝意識清明之後,會不會記得自己曾聽他說了這些話。
此時百巧樓外麵圍著無數人,文清辭更沒有辦法在這個時候殺了皇帝。
他能做的似乎隻有……趁皇帝精神狀態最為混亂的時候,繼續刺激對方。
謝釗臨:“……”
“他還說……想要順著運河南下,去鬆修府看看,還說要在那裡修一個衣冠塚。”
末了輕聲低喃道:“我為什麼不快些修好運河?這樣就能帶他……去看看了。”
殷川大運河自幾十年前就開始規劃,但前朝皇室力量衰微,始終未能成功修鑿。
和其他皇帝不一樣,前朝哀帝年少的時候,曾在鬆修府短住過一段日子,因此格外明白運河貫通南北、連接雍都與江南的重要性。
他繼位之後,一心想要將原本隻存在於規劃之中殷川大運河修鑿出來,同時也將這件事說給了彼時還沒有暴露野心的謝釗臨聽。
但最後卻是謝釗臨奪位辦成了這件事。
天初三年運河已經動工了。
故而南下建衣冠塚便成了寧瑜昭的遺願之一。
謝釗臨去年執著南下,既是為了沿途考察運河兩側的民情,為了作法鎮壓殷川大運河底下的冤魂,也是因為近些年裡他越來越多地夢到當年的事,心中百般思緒無法平靜。
回憶到這裡,謝釗臨忽然大聲笑了起來。
“他最後,他最後還說,”皇帝瞪大了眼睛,用滿含著憤怒與恐懼的語氣說,“他咒我,他詛咒我說……說我搶了他的天下,讓他成了廢帝,還讓他橫死今日,不得善終,未來我也注定步他後塵——”
皇帝那樣多疑又敏感,即是因為他真的將虧心事做多了,也是因為當年的這個詛咒。
“哈哈哈怎麼可能?!”
“我怎麼可能落得和他一樣的下場?”
末了又小心翼翼地說:“……他真的恨我,連親手殺了我都不肯。”
“這些日子我見到了殷川大運河的河工,見到了工部那些人……見到了無數的人。可唯獨沒有見到他。”
原來在幻覺的支配下,皇帝日夜都在做著噩夢,夢到那些直接、間接死在他手下的人。
說到這裡,皇帝的情緒一點點平複。
但文清辭不會讓他就這樣冷靜下來。
皇帝這狼狽又可笑的樣子,將原本深埋在文清辭心中的屬於原主的怒火與恨意全都引了出來。
——這世上那麼多人,就是為了眼前這個東西而死?
實在不甘。
文清辭突然向前一步,非常認真地開口說道:“你害死那麼多人,理應不得善終。”
“千百年曆史上有無數開國之君,可哪個像你這樣卑劣?”
“低頭看看,殷川大運河裡無數亡魂都在水裡等你,那才是你的歸宿——”
文清辭每說一句,皇帝的身體便隨之顫抖一下。
到最後他竟連牙齒都因恐懼而磕絆了起來。
“不不不!”
皇帝猛地向後退去:“閉嘴!朕乃九五之尊,受命於天。理應當萬歲萬萬歲……就算駕崩,有宸陵罡氣護體,還有無數人守在朕身邊,不是那些孤魂野鬼隨隨便便就能靠近的!”
怪不得他那麼在意自己的陵墓,原來是因為這個。
文清辭緩緩地笑了一下。
那雙漆黑的眼瞳裡,滿是悲憫與溫柔,可說出來的話,卻像是一支利劍刺入了皇帝的心中。
“陛下,您覺得難以壽終正寢的自己,真能被葬入宸陵?”
文清辭的聲音清潤,但說出來的話卻如同詛咒。
“……對陛下而言,葬入宸陵似乎有些不妥,您的陵墓合該在殷川大運河的河底,這樣才方便那些河工找您報仇,畢竟他們等的時間,已經太久太久了。”
他是笑著說完這番話的。
皇帝的理智在刹那之間被擊破,他忽然大聲尖叫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起身向著百巧樓跑去。
如躲避厲鬼一般躲避著文清辭。
和那人的狼狽失態不同,文清辭緩緩站直了身,月白色的長衫片塵不染。
他麵色平靜、溫柔一如往昔。
百巧樓深處,皇帝已經徹底陷入了瘋狂之中。
他使勁摔打著東西,嘴裡念叨著文清辭聽不懂的話。
或許是這邊發出的動靜太大,守在外麵的恒新衛也忙衝了上來。
進門之後,他們看到太醫一臉蒼白的轉過身,文清辭皺眉深吸一口氣,糾結了半晌終於小聲說道:“陛下應當是犯了癔症……無法近身。”
說話間不遠處的皇帝突然轉過身。
恒新衛的身影落入了他眼底。
刹那之間,那一道道的黑影與幻覺中殷川大運河河工的樣子重合在了一起。
皇帝顫抖著抬起右手,用食指指著他們說:“來人啊!來人,給朕殺了他們——”
恒新衛麵麵相覷,半晌過去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完全沒有聽皇命行動的意思。
他們第一次忤逆聖意。
皇帝方才的表現,徹底印證了文清辭的話:
皇帝得了癔症,且病得不輕。
百巧樓大門敞開,皇帝失態的尖叫聲,傳遍了整個太殊宮的角角落落。
自此所有人都知道他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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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經過三日苦戰,衛朝軍隊出現在了王庭城下。
一望無際的空曠戈壁,被士兵填滿。
衛朝的軍隊早就不同於往昔。
隊伍裡的所有人目視前方,眸中沒有一絲半點的懼意。
他們知道這一場仗,自己隻能勝不許敗。
似乎意識到這裡將要爆發一場大戰。
軍號還沒有來得及吹響,便有禿鷲徘徊於天空,等候著一會的飽餐。
謝不逢慢慢用指腹蹭了蹭纏在手腕上的羊毛手繩,小心翼翼將它藏在了金屬的護腕下,動作溫柔又眷戀。
末了向南方回望一眼,尋找著雍都的方向。
然後仰頭看了一眼長天,緩緩地笑了起來。
他體內的血液,在此刻如沸騰般滾燙,滿腔的殺意早就無法控製地四溢出來。
禿鷲發出一聲長鳴。
少年緩緩地抬起了握著重劍的右手。
停頓片刻後將它狠狠指向天際:“一個也不留,殺——”
“是!”
黑色的戰馬兩條前腿高高一揚,如利刃一般帶著它的主人衝向前方。
煙塵四起,滾滾而去。
刹那間殺聲震天。